赠与阿塔的别言

        阿塔，我们现在要离去了，虽然不久之前我们刚刚来过。与你相伴的这些日子里，我们有过憧憬，有过期盼，有过失落和伤感，但从来没有过对你的怨恨，虽然你那样看似“无情”地将我们阻挡在你的家门口。

        为了能够顺利地走进你，我们曾经用了几个月进行准备，无论是体能训练，还是一切高海拔的装备，处处都考虑得尽善尽美。大本营的后勤支持团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最为完善的宿营环境，照顾得臻臻至至。记得6月27日那天，我们来到你的脚下，与你海拔7546米的伟岸身躯相比，我们渺小如同蝼蚁。仰望着你的苍颜银发，遥遥面对绝顶之处的卷云积雪，我们一步步向你走近。28日，我们越过雪线，抵达海拔5500米的C1营地；29日，我们踏着漫山的积雪抵达海拔6200米的C2营地。那几天，你对我们出奇地宽容，天高云淡，山上没有一丝风，每天赐给我们的是云锦般的朝霞，赤金般的夕阳。然而，那次仅仅是正式登顶前的拉练，随后我们依依不舍地与你道别，下撤回大本营休整。

        之前那支登山队的凯旋，更加刺激了我们登顶的欲望。人人都跃跃欲试，期望这次真正能够一举成功，走进你的家门，紧紧地和你拥抱。于是，我们在7月2日下午再度出发了，奔你而去。然而，我们或许仅仅看到了你的慈祥，却没有领略到你的威严。如同上次拉练一样，我们顺利地越过了雪线，又抵达了C2营地。那时，我们都认为成功冲顶已经毫无悬念，人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梦想着以征服者的姿态回到大本营。

        可是，我们都疏忽了，你并不愿意频繁地被人类打扰。山上那十几条巨大的冰川，是你为人类设下的一道道门槛。所以，人类直到1956年才第一次走进你的家门，甚至比造访“第三女神”珠穆朗玛峰还要晚了三年。直至今日，每年都会有登山者把自己的灵魂永远留在你的胸怀之中。

        就在4日凌晨，我们刚刚出发不久，天色就出现了一丝朦胧，风也渐渐刮起来。此刻回想，这是你对我们最初的警告，试图让我们停下继续升登的脚步。但是，我们没有理会你的意图，仍然执着地向上挺近，最终我们坚持踏上了7400米的高海拔。

        你终于忍无可忍，用狂风和浓雾将我们阻挡在门口。疾风席卷着积雪，扑打在每个人的身上和脸上，雪镜被遮蔽了，视线完全模糊。可是摘下雪镜，眼睛又飞雪扑打得一片茫然。昏朦的迷雾之中，我们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惊恐渐渐占据了每个人的心灵。然而，即使到了这一步，我们仍然在迷惘中摸索上升之路，奢望着攀登最后的146米，赢得成功登顶的荣耀。

        “放弃登顶，立即下撤！”领队的命令传来。他声音焦灼而低沉，人人都能感知他在下命令时心中那份绝望和伤感。我们都能理解，他担负着51名队员的生命安危！重任在肩，必须把每个人都平安无恙地带回大本营！“我能力有限，无法在这种极端的气候中带领你们登顶，但至少要保证你们平安下山！”他这样满怀遗憾地说，我们同样满怀遗憾地听。

        阿塔，我们梦萦魂牵的阿塔！为了能走进你的家门，我们流过汗，甚至流过血，但从来没有流过泪。然而此刻，当我们听到领队的命令的那一刻，很多队员都忍不住流泪了。泪水流淌在脸上，瞬间结成了冰，但不敢摘下手套去拭擦，生怕手指会冻伤。阿塔，你为何如此不公平？前两天那支登山队，你用和煦的阳光和蓝天白云，一路将他们护送到极顶之巅。而对待我们，却这般苛刻地驱逐？

        队员们相互呼唤着，在昏暗中摸索着，终于集结在一起，沿着来路向下撤退。但是，阿塔对我们的责罚似乎并没有到此为止，在下撤的途中，原有的脚印被积雪湮没，作为标记的路旗被狂风卷走，登山杖的旋钮被冻住，GPS导航仪也被冻得失灵，探路变成了极其艰难的事情。阿塔，你为什么如此无情地拒绝了我们的拜访？难道是我们的轻慢，触怒了你作为父亲的权威？还是我们吵醒了你酣然熟睡的清梦，搅扰了你寂然独处的安宁？我们这样问队友，也这样问自己。

        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惫，已经到了极点，一名女队员开始感到绝望了，感到崩溃了，她索性躺在雪地上，宁愿将生命融入阿塔的怀抱，也不肯再继续行进。同行的旅伴用雪板做成一具简易的雪橇，拖着她的躯体继续下撤。大家相互搀扶，直面漫天的飞雪，步履沉重，迤逦而行。此时，每个人仿佛都变成了没有生命的躯壳，只是在机械地挪动着步子，木然地向C2营地走去。

        直到抵达C2营地之后，我们才终于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功亏一篑的惆怅，再度充斥了每一名队员的胸臆。随着身体渐渐回暖，神智渐渐冷静，我们隐约地意识到，我们误解你了！阿塔，你的本意不是想驱逐我们下山，请你原谅我们没有猜透你深湛的用意。

        阿塔，你是一位严父，不会总是用和风细雨的话语教诲来自远方的儿女。那呼啸的风雪，就是你今天对我们袒露的心声，然而只有虔诚的登山者才能听懂。你分明在告诉我们，挑战极限不等于站在顶巅之上。一位聪明的父亲，不会把同一件礼物送给两位不同的儿女。你把顶峰送给了之前那支队伍，而送给我们的是另一个极限——如何面对极端，如何战胜内心的恐惧，如何在危难之际做出正确的决断，如何同舟共济、协力前行……阿塔，你给我们的教诲真的足够了。我们没有失败，因为我们完美地挑战了你定下的极限，没有放弃一个同行的旅伴。

        你的嘱托，我们懂了——何止是懂了，而是如同禅悟的感怀。你用今天的风雪云雾提醒我们，成败要有平和之心，决策要有果断之心……最为重要的是，挑战要有敬畏之心。面对崇山峻岭，要怀着朝圣般的情怀去走近，而不是为了满足狂妄的征服欲望，或为了呈现无谓的血气之勇。

        直到回归大本营之后，我们再度仰望你，发现你依旧笼罩在氤氲的浓雾之中，厚重的卷云与终年不化的积雪浑然难辨，如同我们难以感悟你的睿智。真的就这样分别了吗？阿塔！我们还会回来，只要我们心中依旧怀着对你的仰慕和感恩。或许，那时你的会给我们一个开朗的拥抱，敞开胸怀迎接我们这些渺小的儿女；而我们，则是怀着孺慕的情思，怀着皈依的虔诚，再次依偎在你身边。

    （本文所述，为今年7月2日慕士塔格峰登山队的经历，青衣佐刀及其子陈天成也在队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