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抬杠记

作者：地质小王子 37559人关注 2018-4-14 17:40

老周，沪上老儒，退休闲赋在家，见雪落黄山，一人寻闲踏雪，于始信峰遇一文艺青年，相谈甚欢，遂结伴同游黄山，一老一小，拌嘴不断，后者归来后，作记如下。

催雪
无意中读到南宋词人姜夔的一首《催雪》，觉得甚是符合北方人在南方等雪的心情。尤其那句“天意。是则是。便下得控持”，让我觉得在南方等雪只能看天意。
去年年末中国中东部曾有大雪，无奈长江以南少见，又闻黄山大雪，本少年怎么还坐得住，周末一般12点才起床的我，凌晨5点就爬起来，坐上高铁直接奔赴黄山！

在云谷寺坐上缆车，看到这种岩体，职业病就要犯了，多好的花岗岩节理啊。

其实来之前有担心雪化了，上了山之后发现还好，路还很滑。以上的照片来自石笋矼。

老儒

离开石笋矼，我往始信峰走去。关于始信峰，其实是和徐霞客有关。
而关于徐霞客，广为流传的那句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根本就不是他说的，徐霞客的原话为：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
很多人以为徐霞客言过其实，直到有人到了始信峰，方为黄山景色所折服，始信徐霞客所言不虚，遂于狮子林客堂壁书“岂有此理，说也不信；真正妙绝，到此方知”。
故名始信峰。

慢慢悠悠上了始信峰，发现这个峰顶地方有点小，只有几块大石横卧，有几个人正拿着单反拍拍拍，觉得走的久了有点累，我便坐下来，朝着东方的群峰看去。
雪，的确和山是绝配。尤其是在冬季，如果没有雪，群山将会极为萧索。这让我忽然想起两年前大雪后去庐山，年初登泰山时尚见白雪，于是心里开始对比三座山。
正忖思间，忽闻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来看雪？
一怔，转过头去，看到我坐着的大石后面站着一个老头（真的是老头），我点了点头。
老头应该五六十岁，穿着狼爪的冲锋衣，扛着三脚架，上面挂着佳能5D3，配了一个大长焦，笑道：可以让一下吗，我要拍东边那个山。
我一愣，才知道自己挡住了风景，连忙起身，道：不好意思。
老头笑道：没事没事。过来看看，我刚刚拍了一张你坐在大石上看远方的照片。
我又是一愣，走过去，看了看。说实话，拍的一般，天空过曝，但是鉴于礼貌，我还是道：谢谢啊，拍的不错。
老头笑呵呵道：别，我知道我自己的水平。拍的不怎么样。
我心想这老头有点意思。

我摇头：不用了，我从来不自拍，我只拍风景。
老头：为什么？
我又楞：风景如画，人太丑。
老头笑：没有人物的风景照缺少灵魂。
我心想，这老头搞什么，有意思。来了兴致，我笑道：既然有人了，还能叫风景照吗？
老头一边收拾三脚架，一边道：小兄弟，难道你认为，人不是风景吗？
嗯？
老头又道：你来黄山拍照，拍的风景照里一定有别人，我没说错吧。
这老头是来辩论的？
我摆弄着手里的相机，笑道：我认为，人不是风景。
老头摇头：此言差矣。风景自然包括自然景观，但是你别忘了，还有人文景观。
我还是摇头道：我认定的风景是经历过时间打磨的，可以十年、百年、千年不变的，正如徐霞客曾经看过的始信峰一样，我现在正在看的始信峰才是风景。至于人，十年便老，百年成土，我不喜欢这种变化，所以我不拍这种风景照。
老头似是没想到我说了这么多，半晌他还是道：你还是错了。给你举个例子，我现在61岁，我看我30岁时去北京天安门的照片时，我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我30岁时目不转睛的天安门城楼了，而是变成了照片里那个30岁的自己。30年过去了，我当然老了，和30岁的自己大不一样，但是我觉得30岁的自己才是最值得怀念的风景。
卧槽！当时我听了这老头这话，心里一惊，好有道理的样子。这老头什么来路，哲学家？
老头又道：你现在看你小时候的照片，一定不是看你身后的山或者楼，而是看小时候的你对吧。
我竟无言以对！
第一回合的拌嘴，文艺青年完败！

当时我便笑笑闪到一边，看了看不远处的北海宾馆，也是我要住的地方。
说实话，关于黄山和泰山，很多人都会比较。我觉得住宿条件上，黄山要胜一筹。
在始信峰顶站了一会，正准备下去，那个老头忽然又道：能不能帮我拍张照？
我楞，点头。拿过相机，给老大爷拍了张游客照。
老头还很热情，道：要不要帮你拍？
从始信峰下来的时候，老头一起下来了，一问也是在北海宾馆住，于是便结伴前往。
路上知道这老头来自上海，姓周，是个大学退休老师，教的是哲学……
怪不得这老头说话这么绕还这么有道理，原来是个搞哲学的。

不一会就来到了北海宾馆前，也是著名的黄山景点——梦笔生花之处。站在观景台上，我问道：你真的是搞哲学的？
老周笑呵呵道：是真的。
我一边拍梦笔生花，一边道：那好，有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一直想知道，能请教吗？
老周笑道：随便问。
我点头：哲学究竟是什么？
老周笑而不语。
我一愣，道：你也不知道？
老周笑道：哲学究竟是什么，这本身就是个哲学问题。
？我当时是一脸懵逼的。
老周又道：哲学没有定义，在我们学术界，关于哲学的定义是没有的，而且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有大家能达成一致的关于哲学的定义出现。
我愣了：那你们研究哲学干什么？又什么用？
老周笑了：你觉得所有有用的东西，其实都是哲学创造的。
我真的不懂！我觉得他在说绕口令。
我甩了甩头，笑道：不说了，听不懂。对了，你能推荐我本关于哲学的书看吗？
岂料老周反问：你从事什么行业工作？
我：反正不是哲学咯。
老周点头，道：45岁之前，我不建议你看关于哲学的书。
我惊愕：为什么？
老周再次收拾起三脚架，笑道：哲学从来不解答“为什么”这个问题，我们只解答“是什么”。
第二回合，老周double kill！

飞来

其实去过很多大山之后，便会发觉大山的景致基本类似。在宾馆放下东西之后，带上相机便向飞来石走去。
老周同行，三脚架、高端相机包，看起来比我专业多了。
我笑道：您看起来很专业。
老周笑：老头子嘛，买东西比较习惯一套一套的买。
我笑：您退休金比较多。
老周笑：儿女成家，留钱干啥？
说的也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候，大抵就是自己结婚前，以及孩子结婚成家之后吧。
走在结满冰的山道上，寒风吹动身侧满树银花，我不停拍拍拍，忽然听到老周又问道：小伙子结婚没？

我心想，果然这是全中国最流行的问题啊。
我回道：没有。
老周：年纪应该差不多了吧。
我：放在古代应该是三四个孩子的爹了。
老周笑：为什么不结婚？
我：不想。
老周问：父母不着急？
我反问：结婚的是我。
老周摇头，笑道：父母肯定比你着急的。
我看着对面的信号塔，一边拍一边道：可是没有合适的，结婚也不会幸福的。
老周沉思，道：人这辈子啊，做一件事，不能不喜欢就不去做。实话和你说，我做了一辈子的哲学研究，到后来其实我自己都很厌恶哲学。但是没办法，我还得去研究他。
我来了兴致，笑道：厌恶哲学？
老周笑道：对的。
我好奇：为什么啊。
老周道：我们中国的哲学其实是在上个世纪飞快发展的，也有无数的流派，无数的成果，但是呢，要是细细琢磨，这些成果啊，其实只是表面的热闹，在下面还是我们没有触及地巨大而沉静世界。我们的哲学是为了开心、为了服务，但是实际上的哲学是高远的、是深沉的，这是我这辈子都没有深入进去的境界啊。
我又听不懂了。
老周又道：你说我文革后第一届高考，名校毕业生，我引以为豪的哲学研究，每每和别人说的时候，别人总是问我一句：哲学有什么用？这顿时就让我的喜悦之情荡然无存。
我明白了，面前这个老周也是个极为骄傲而自负的老家伙呢，我笑道：就好像这黄山的雪一样，您的心情大概就好像辛辛苦苦来了黄山，却发现黄山的雪全部化了一样。
老周笑道：就是这个意思。
我想了想，道：可是我不理解您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看法呢。就像我，我是地质工作者，说起我的工作，风吹日晒出野外，别人会觉得很辛苦。有一次我去一个很偏远的稀土矿勘测，和当地乡下的孩子聊天，我告诉他们要好好学习啊，以后像我一样上大学。你知道当时那孩子回答为什么吗？
老周笑道：什么？
我苦笑：那孩子说，你上了大学，为什么还来我们这种偏僻地方工作？

老周一愣，笑道：有意思。
此时我们穿过西海宾馆，缓缓走过山道，来到了飞来石处。
风极大，我们来到陶然亭，看着对面的山林在白雪的掩映下，呈现出仓黑和纯白。
老周看了半晌，道：其实你知道想改变那些乡下孩子的想法，这一点是没错的。但是有一点你要知道，别人的思维方式未必就是不好的，所以，莫谈改变。
我不解：那那些成功人士天天灌输的心灵鸡汤不就是想要改变一些人吗？
老周笑道：哲学上，改变是不可行的，一个人的思维方式无法强加给另一个人，就像你不能给牛喝汽油。
我楞：那不就是没用了吗？
老周笑道：那倒不至于自我否定。它毕竟是改变了自己，让本身感到了它对于我的意义和价值，不要管对别人有没有用，对你自己有用就可以了。也不用管别人的评价，毕竟人心不通，便是通，也多在不言之间。
我又怔住了，看着远处浩荡的山林，风雪翻滚，关于人生的琐事固然让人烦躁，可是身旁这位老儒的话，却让我有了几分轻松。

说着我登上了飞来石，当天的飞来石台阶上结满了并，老周便没有上去。
飞来石上远观黄山，可生出一股气派。让人心胸顿觉开阔，其实来黄山前自己心里始终都有一个疑问，那便是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1月份的时候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原本忙碌担忧的一整年后忽然松懈下来，竟让我有些迟滞，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就好像远征千里看过了最美的风景之后，再到何处寻找那种长途跋涉的感觉呢？
诚如广为流传的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看完黄山，再去看哪一座山才能找到这种悸动？

于是我下了飞来石，看到在拍照的老周，第一句话就问他：你觉得黄山真的冠绝天下吗？
老周一愣，道：美是很美的。
我道：那看完黄山，再看其他的山还有什么意思吗？
老周又是一愣：自然是有的。不等我说话他又道：每一座山都有独特的魅力。
我随机又问：那你觉得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我的问题太突兀，以至于老周沉思了好久之后才慢慢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我点点头：目前的生活没有目标。
老周“嗯”了一声，停下拍照，看着我道：年轻人，你才几岁，怎么就没有目标了？
我：因为我刚刚实现了一个很大的目标，一刹那找不到该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才能让我提起更大的干劲。
老周“哦”了一声，笑道：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如果你经过深思熟虑，那么探讨生命是不是有什么意义，就成了每个活着的并被赋予唯一一次生命的人的“责任”。这就是人生的最基本意义。
我无语：你这属于强词夺理吧。
老周笑道：你觉得探求生命的意义，是强词夺理？
我顿时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想要知道人生的意义，那么这个探求的过程本身不就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我想知道还有什么事能让我更有干劲，那么找这件事的过程不就是最有干劲的事情吗？
我笑道：我明白了。
老周笑道：孺子可教。再送你一句话：人生的意义其实是学习怎样去死。
风从峡谷吹来，我怔在原地，如遭雷击。

日落群峰西

一直从飞来石，到群峰顶，其实我都在思考老周的最后一句话。
人生的意义其实是学习怎么样去死。
登上群峰顶，时间来到傍晚，晚霞渐起，云海蒸腾，可见的金光围绕在白雪黑松上，宛若仙境。
可是不消一个小时，这么绚烂夺目的光影便将归于虚无。

可曾见过黄山里腊月的冬，如果没有，可以来一趟，体验萧索世界里最绚烂的光。
群峰顶的日落，少年迎风站立，脑海中思考着关于人生意义的问题，或许他能从日落的光影里看出答案。

不到一个小时的日落，是一段光影翩翩起舞的表演。看到太阳从炽烈变成鸭蛋黄，少年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对着身边架起三脚架的老周说道：我明白你的话的意思了。
老周笑道：说来听听。
我道：只有考虑到怎么死，才能考虑怎么好好的活。或许只有在面对死亡的时刻，一个人才会立即想做他最想做、最重要的事情。一个有意义的人生，不是害怕死亡，而应该是面对死亡、甚至熟悉死亡。我说的对吗？
老周有些惊讶：如果我没有退休，你可以来考我的研究生。
我笑道：我本身也是研究生啊，哈哈。
老周笑道：明白了这一点，我觉得你已经是一个独立、自由、不为外界所动而能动地把自己实现出来的人了。
我摇头：还差很远，尚需努力。
其时间，西方日落将近，云海淡薄的金光摇曳，我心想着，这趟黄山果是没有白来。

群峰顶的人群渐渐散去，我和老周一起下了峰顶，踩着落满雪的台阶，上了铁钉的鞋底和台阶摩擦出“沙沙”的好听声音。时间大约晚上6点半，我们先到了光明顶，看了一会然后便回到了北海宾馆。
老周请我去自助餐厅吃了晚餐（好像145一位），吃完便觉得无所事事，看了看时间，还不到8点。于是我提议道：要不要去光明顶拍星星。
没想到这老头一下子就答应了。
我有些担心：晚上安全吗？路滑呢。
老周笑道：小伙子，你的脚步可能没我快。
我反对：我可是搞地质的。
老周笑：我年轻时候练过跑步。
于是两人合计了一番，各自带上相机和三脚架，从北海宾馆一路攀爬，来到了光明顶。
设置好了自动相机，然后我们一老一少在光明顶宾馆下面的台阶上聊天。
我：您好像很有文化的样子。
老周笑：当然，我常称自己为老儒。
我笑：老儒不就是老头的意思吗？
老周笑：我向往古代的儒家风范。
我笑：您已经有了。
说着说着就没有话题了，拿出放在胸口暖着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道：您知道王者荣耀吗？
老周一愣：我知道。
我来兴致了：您知道？玩过吗？
老周摇头：知道是知道的，但是是从人民日报知道的，好像在批评这个游戏乱改历史吧。
我笑：噢噢噢，之前这游戏里的荆轲是个女的。
老周惊讶：这也可以？原来真的乱改历史啊。
我笑：怎么说呢，这游戏一开始可能也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影响力吧。
老周苦笑：现在的商业公司做事是越来越不靠谱了。中国历史博大精深，你就是真的按照历史原型出荆轲，难道还能没人玩吗？
这话我是赞同的，然后我打开手机，找到荆轲给老周看，老周瞄了一眼便连连摇头，并道：乱来。
我笑道：现在已经改了，不叫荆轲了。其他的一些还是挺靠谱的，你看这个是张飞、赵云、貂蝉……
老周点头道：其实这个游戏呢，也是有好处的。就比如你白天的那个问题，放在你们这个游戏里，也是说得通的。
我来了兴致。
老周道：你们这游戏可以升级吧。
我点头：可以打排位，最高的是荣耀王者。
老周点头：每个人开始玩的时候都是菜鸟，体验过怎么也赢不了的感觉。当他一场一场练熟练，然后最后真的成了你说的荣耀王者的时候，这一刹那的瞬间他应该是最开心的。但是之后他的开心就会消失，也许就会发现这游戏无聊了，因为没有更高的目标让他追求了。但是呢，这一路爬上巅峰的辛苦倒还是历历在目，这和我白天说的一样，这也是人生的意义。
我领悟了：为一个很大很大的目标奋斗过，其实最美的是在路上？
老周笑：就是这个道理了。
我唏嘘：哲学家果然牛啊。
老周说的，可不就是我的心情吗？实现了一个期望已久的目标，兴奋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反而自己执着于寻找能再次让我燃起干劲的事情。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寻找的，到底是最后成功带来的兴奋感，还是中间努力的过程？
我问了老周这个问题，他只说了一句话：两者兼备才是人生。
斗转星移，不远处的莲花层在黄山市区灯光的掩映下，宛若一朵盛开的七彩莲花。头顶的猎户星座偏离了15度，我们撤下相机，我还专门把专门拍星轨的内存卡塞到了兜里，准备回程。
谁料啊啊啊啊，到了宾馆，翻遍了我的兜也没有找到我自动拍了一个多小时的内存卡啊啊啊啊！
大概是丢了吧。
也幸好，没有用白天的那张内存卡！
老周说：人没丢就好。
我：o(╥﹏╥)o。

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