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今天是2月18日，春天明明就要来了，一场寒流不期而至，岛城又冷冽起来，据说崂山又下雪了。我想起有一年雪中爬崂山，在南天门下面不远，一脚踏进一个石窝子，右腿陷进去一半，差点别断。原来雪盖住了石缝，我踏了一个正准。这还不算最危险的，还有一次掉进雪坑，差点死掉。不过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年是1985年，我在洛宁二高上高三。是一个即将放寒假的周六下午。
那时候工人一周上六天班，我们高中学生一周上五天，周六周日放假，方便我们农村孩子回家背一些干粮，换洗一下衣服，第二天下午再返校。
我家在底张乡东南村，二高在县城的老城中心区，距离我们村有四十多里，有一早一晚两班车到乡里，然后再步行十五里到家。但是往往我们为了省下两毛车票钱，步行五个小时回家。那时候学生基本都这样，也不觉得苦，反而走一路看一路，看不同的村子，不同的树，不同的人，不同的场院，觉得很新鲜。还有，我尤其喜欢越走越快，让风可以在耳边呼呼响，手甩的呼呼地，觉得自己是一匹奔跑的马，或者运掌生风的武林高手，如梅超风什么的，直累的精疲力尽。
现在想想，那个喜欢幻想，能安排大把时间心安理得走路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因为是高三，我有时候一周回一次家，有时候半月回一次，不一定，全看心情——那时的心情，现在不可捉摸了。那天本来我不想回家，所以邻村那个同学问我时候，我说不回去了。
吃完早饭，我们那个大通铺宿舍的几十个学生陆陆续续走完了。这倒是第一次。宿舍里面空荡荡的，就剩了我一个人，有事无事的。那时我们住在学校后面孔庙的二层悬空廊上，廊下巨大的中井原来是校办工厂，现在停产了，堆满黑沉沉不知名的机器，如果偷偷溜进下层，让人感觉进入一个坟场，恐怖阴森。
此刻宿舍静极了，我却隐隐不安。时间是上午八九点，阳光从老庙房檐宽大的洞隙射进来，让空间有点突兀杂乱，让没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更加阴暗。蓦然发觉，我们的宿舍原来幽深恐怖，这让我对即将到来的夜晚更加不安，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原来是头皮一阵一种发麻，耳朵特别好使。
犹豫僵持半小时后，我突然受不了了，落荒而逃，把我的被子胡乱卷成一卷背上，理由是我需要回家换洗被子。这也正式开启了我的雪坑之旅。
(二)
一路过程就不表了。走出宿舍大门那一刻，感觉外面如此明亮，我周身如此轻快，几乎是弹跳着走出校门，依次穿过老城，走过新城，跨过长长的洛河大桥，然后是中塬村，然后是赵村，一路如飞，十一点左右，到了底张乡和西山底乡的岔路口，大约走了二十三四里。
那个地形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所谓岔路口就是两条河的交叉口，其中一条河上溯可通到西山底乡，另一条河上溯可通向底张乡，然后再上溯还可以通到我们村。沿河是两条公路，公路夹住的，是一条不高的丘陵，呈弯钩状，坡面开垦成了层层梯田，现在一片白雪，在阳光下寂静无声。为了省路，我决定不走月牙形公路，直接翻过小山。灾难就此开始。
山坡是一片均匀的白雪，梯田与梯田之间找不到路，只好直线上山——当时也没经验，其实应该隐隐发现路迹。第一层梯田就不好爬，我是手拽住粗艾蒿上去的。冬天干艾蒿特别脆，断了好几根，上去时候两个膝盖已经都有泥雪了。我当时和现在一样只知道进不知道退，抓住艾蒿、杂树、野枣、荆棘，有什么抓什么，奋不顾身爬上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将近一个小时终于爬上山顶，一看傻眼了，另一面不但还是六七层梯田，而且下去就是河谷，顺河走一两里才到公路，至少还再需要一个小时——如果走平路四五十分钟就绕过这个山梁了。
所以说，不要轻易走新路。越是时间不够，越要走最熟悉的路。现在我在崂山摔打十几年之后终于知道了，可惜那个时候我不知道。
后悔尽管后悔，我只能继续直线奋勇向下，遇到梯田之间的地沿，常常绷直两腿慢慢滑下去。于是，一次滑下去的时候，觉得不对劲，已经晚了，嗵地滑进一个雪坑。现在推测，时间应该是十二点过个十分二十分钟左右。
雪坑不大，也不深。我没看见它，它也没伤着我。等我屁股着地时候，浮雪也纷纷落到我头顶，灌进我脖子，把我埋进雪里。
我一激灵，马上站起来，虽然心腾腾腾地跳得蹦蹦响，但是一点也不怕。
我就是这么个人，叫“模糊胆”，事前总是怕得要命，真的上场了，一点也不怕。类似的情形有考试，还有打针——打针前总是心腾腾跳，胳膊起鸡皮疙瘩，等到针头扎下去，会对小护士咧嘴傻笑……
我像王宝强那样傻乎乎站起来，雪掩到了我膝盖。雪坑原来是一个放地瓜的地窖，大约一米粗，两米高，底下掏了几个窑洞一样的小窑洞，用来就近藏地瓜，就不用费力挑回去。每一个小窑可以存放三四百斤，冬天不会冻坏，随吃随拿，很是方便。可惜，雪把它盖住了，我落进来了，好事变成了坏事——那个年代，我和他们绝对不会想到需要立一个“此处有井请勿靠近”的牌子。
井壁很平整，没有上下的脚窝。估计是井相对成人并不深，上面一个人一拽，或者自己一撑就上来了，没必要凿出脚窝。我那时候瘦小，只能跳起扒住井口出来了，因为我伸出手，够不到井口。
我蹦了几次，每次都能扒住井口，可惜每次都扒不实落，只能扒住一点，挣扎几下就掉下来了。冬天手指僵硬，土却松软。
跳几次之后，我越蹦越低，连井口也扒不住了。地下的的雪，被我踩成了泥，滑得我落下后站都站不稳。
我泄气了。
我站在井里望着天。
我明白我被困住了。
(三)
绝望的时候，有的人会垂头丧气，有的人会胡思乱想。我是后者。
我幻想我有一对翅膀多好，可以像草丛中惊起的雉鸡一样扑楞楞的飞起。或者有一条孙悟空的金箍棒，喊声长长长，把我顶出去。或许突然出现一个戴棉帽子挎粪蒌拾粪的老大爷，听到我叫声惊恐万状，然后探头探脑发现是我，一个真的活人，用铁锹伸进来，把我拉出去……
可是，我知道这些都没用。我没翅膀也没金箍棒，更不会有惊恐万状的老大爷。这里是旷野，农村冬天的旷野寂静无人，至始至终连只野狗野鸟也没有。这大概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呼救的原因吧。
我丧气了，想蹲下来，把头埋进膝盖。
地上的泥已经掩住脚面，我瞅了一眼，还是站直泄气为好。
时间就这样静止了——在静止中又流动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已经很久，因为我感觉到太阳已经偏西，气温已经下降，薄暮已经气势汹汹地降临。但现在推测，最多过了二十分钟，绝对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困境下，人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又很快，中午往往产生到了傍晚的错觉。
泄完气之后，我开始冷静——既然有人乐极生悲，就有人悲极生乐。大概我就是后一种人吧。
我发现井口是倾斜的，另一面稍低，还有一棵拇指粗的枸树苗砍断后留下的茬，突出地面六七公分。如果我能抓住它，就能拉我出来。我怪我当时没发现。
我蹦了几次。休息之后，又绷得高了，甚至比刚才还高。一次真的抓住它了。可还没等我用力，我和它一起跌在地上，它被连根拔出。耕地的土太松软了，它长长的根须竟然完整拔出，像一把老人垂下的胡子
于是，我又想在井壁凿出脚窝，只要两个即可，只要挖出五六公分即可，这应该不难。但其实很难，我只有指甲。试了许久，甚至用了拳头的关节棱，还是不行。虽然土质很松软，但是也绝对挖不出窝。现在想，我干嘛不尝试一下用鞋子后跟。不过当时我穿的是手工棉鞋，鞋底很软，肯定不行。我的失误就是没进几个地瓜小窑找一找，哪怕有鸡蛋那么大一块石头，也足够了。不过我们那里是黄土高原的余脉，石头和金矿一样稀少。但至少我没想到。另外，我系的腰带上应该有腰带扣，那就是很好的铁质工具，可惜当时还是没想到。这是那次最大的失误。
于是，我又想到把泥垫起来抬高地面。当时我脑子飞快如车轮，一定想了一百零一种方法。我费力把它堆起来后，发现根本不行，太松软，根本站不住人，时间一长就陷下去了。
于是我再次绝望，但还有一线希望，希望夜里泥巴会像曹操战马腾一样，会冻起来邦邦硬。那样我在坑里裹上被子蹲一晚，明天一早就脱困。因为那时明显感觉气温下降，光线暗淡。更不会有人来了，我打算野外过夜了。
如果真那样，我的第一次露营就不是2004年在五莲山和静云、清风动力、望苍天、唐彦博他们，而是1985年冬天独自一人在洛宁县的野外了。
且慢!天无绝人之路，而且老天对我灵光一闪。被子!真的是被子!
我突然想到，踩住被子，不就是一个凳子，不就脱困了吗？
一试，果然脱困。但是被子拉在井里拿不出来了。
(四)
现在就专门来说说被子。
现在来说一床破一点的被子也就百八十元，好一点的三四百，再好的也就七八百。但就是千元以上，我险境脱困，不会惋惜一床被子的。
但是那个时候不。
那个时候虽然一床被子不到二十元，而且家家有棉花，自己做更便宜，但是那个时候人穷，被子可是大件，被子没有了我如何交代?!如何交代?!
于是我望井兴叹，默默看了几眼躺在井里的红花土布面白土布里子的被子，像那只想啃更大骨头结果嘴里骨头掉进河里的狗一样，无可奈何地走了。
其时太阳已经沉入对面山梁，只有几缕余晖。
幸亏，我再没掉进雪窝，走到大路，一路小跑，回到了家。
一路总像有一只狗在后面追我一样。
回到家已经八九点，妈妈已经刷完锅洗完碗，在哄弟弟睡觉，一看到我大吃一惊，赶紧拉进屋，看我一身泥，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脱口而出，我下午才走，因为突然想起要把被子拿回来拆洗。妈妈问我，“被子呢?”
我张口结舌。然后说下次带回来。妈妈埋怨我说，都这么大了，还是丢东拉西的，肯定是临走又忘了带!
于是一场祸事免过。
后来冬天我一直把褥子当被子盖，睡光板床，需要侧身才不太冷。还需要总推说不带被子回去。
终于过完冬天，第二年，也就是1986年，我考上了大学，妈妈很高兴，要我把被子拿回来拆洗再装厚一点到大学盖。再也掩盖不住了。我只好说我把被子送给一个需要复读的同学了，我们是好朋友。妈妈因为我考上大学，很大气答应了。于是故事终结。
但直到现在，我还怀念我那床红花土布被子。也许直到现在，它还孤零零躺在那个地窖里，被子里，还包着我遗落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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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勇敢机智
发表于：2022-6-13 20:40
你应该再去把被子弄回来呀
发表于：2022-6-13 16: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