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蓦然停止了低头散漫的脚步，仿佛第六感突然起作用，提示我周边异常。抬头看，已经到了一片海滩，从福州路头走起，不知不觉，已经两三千米。
海特有的气息，让我觉出了异样。
这是初冬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像春天一样明媚，感觉身边空气是漫天的白羽在轻飞，天空像秋天一样湛蓝，海像已经打磨完工的蓝宝石，微凸，静止，远远退出海滩，涂抹一层神秘。
照婚纱照的新娘，虽远也显眼，在礁石上静止着，像上帝和礁石交合后开出的白花，正努力升腾，又被礁石牢牢抓住。
海鸥在飞，却像在空中静止。
恍然发觉，竟然有好几年没来海边了。也许住得离海太近了。
搬到海边住，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吧。
(二)
每不远处，有一个下到海滩的梯口，在这么大一片铺砌平整的广场上，成一个明显的缺口，像海滩伸出的热情邀约的手臂。整块条石砌成的阶梯石结实平坦，像青岛人的豪爽。粗旷的凿纹干净分明，阳光下发出微红色，也像青岛人的衣着，总是板板正正。崂山花岗岩总是这样。
那就到海滩走一走吧。多少年没有在礁石上走了，这是我原来喜欢的项目。礁石看似锋利，走上去就能发现它不割脚，海水经年打磨已经润化。看似湿滑，其实不滑，海水日日冲刷，再没有它干净。看似无路，其实路路可通，因左右勾连。看似陡峭，皆可攀登，因石质坚硬棱角分明总有可抓可踩处。如果胆子大一点，可以在礁石上跑跳，那腾挪闪跃，像海逐浪的海鸥。
(三)
梯子由两个梯段组成，第二个梯段半腰处，石头带点湿润更红了，陡然密密麻麻的布满麦粒大的海贝，原本黑色坚硬的外壳因缺水而呈现一片灰白色，紧紧附着在石壁上，朝外露出一个圆口，像一个个侧立的火山口。
我突发奇想，用手抠了一下，抠不下来。用指甲掐了一下，坚硬如沙粒。真结实的小家伙，生在如此线的地方，不知多久潮才能淹没这里喝到一次水。好顽强的生命力!满海滩礁石，但你们干嘛要跑到这个地方生存?
一个没喝酒也给人醉醺醺的老人正走下来，头发灰白黑红脸膛，慢腾腾搬一个旧自行车，头不抬眼不睁。他穿一身旧兮兮油腻腻的蓝棉衣，一双崭新的雨靴。自行车前面有一个破无纺布挂斗，露出来捅的形状和一根木把，应该是拖把根。他要把自行车靠在梯底伸出的平台上。那平台伸出护岸半米宽，高出沙滩三四十公分，阳光普照，正好停他的老车。这是他一直看好的地方。
一看就知他是老赶海的，拿捏潮水非常准。他五十?六十?亦或七十?他退休了吧?赶海多少年了?不会一直吧?
那些麦粒大的海贝又有多少龄期?也许必须等到每月大潮它们才能喝一次海水捕一次食，贫瘠使它们如此瘦小而已，而他们，其实也许已经三四岁了，他们海中礁石上的兄弟，早已拇指大鸽蛋大，或上了餐桌，或依然潜身海底。
同时出生，又都是兄弟，仅仅生存地方的不同，境况就天壤之别。这就海贝是命运，固定者的命运。那些空中飞海里沉浮的鸥，像空中的轻光，海里的白球，它们的移动是自由的。这就是鸥的命运，移动者的命运。都照样由命运支配，命运与命运又有怎样天壤之别。那些生长在沿海、内陆、偏远山区的人们，那些出生在官宦之家、贫苦人家的孩子，何尝不是有天壤之别的命运?
苍茫大地，谁在主沉浮?众生平等，何来平等？天下共此凉热，凉热又在哪里？
(四)
沙滩细软，几个三四岁孩子在玩。不时有塑料沙滩桶半埋或斜立，灌半桶沙子。不时有碎的玻璃片，磨得无棱无角也没有了镜面，躺在沙滩漫反射，像绿玉。如果哗的一声被浪盖住了，水褪去就晶莹透亮，像翡翠。这应该是几年前一个打碎的啤酒瓶留下的痕迹，也许一个人喝醉了，摔酒瓶听响声。酒空人去，酒瓶成了沙滩明珠。
冬装下孩子们都显得胖乎乎的，像春天的小绒毛鸡雏在唧唧移动。看孩子的妈妈或姥姥们，或坐或靠边上，眯起眼晒太阳，却寸步不离盯紧孩子。孩子一声轻唤，她们立马赶到，立即明白孩子的意图。孩子自顾自玩不理她们了，她们的眼睛再次眯起，还眯得更沉。
起风了，很轻，刮不动阳光，也晃不动礁石上新娘纤细的身形，却飘起了她们婚纱的裙摆，让这种静更生动。远处赶海的男男女女低头弓腰，在暗蓝色的海和天夹缝中忙碌，像是米勒描绘的《拾穗者》，每一次注目，他们深黑色的身影总是凝固不动。
细究起来，哪一处的生活都是这样苦辣酸甜具备。这次一小片海滩，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无所事事的一个小时，我感触更深。
(五)
踱过沙滩，就是海滩，遍布礁石砾石和浅滩。边缘无数的水线流向海滩，冲成一条条吸管粗手指粗的沙溪，成无声无息的浅流。这是满潮时浸泡进沙滩的海水正在回流。我似乎听到了汩汩声，那是当时汹涌澎湃潮声的余音。
身边的礁石是鲜艳的红，光洁，棱角分明。这是崂山花岗岩的特色，几百年也不风化，甚至不色变，仍能报持本色，水一浸，就变成了这种鲜艳的红。再远处，是沉淀的黑，石上满是污泥和海贝，如果海蛎子被撬开了，就开出耀眼的白花。那里石下的浅滩，就有海草，小虾，小蟹子，还偶尔有来不及回游的小鱼。更远处，礁石隐藏在海底，是狰狞的兽，只有大潮才露出，当然也露出他们守护的宝藏，那是鹅蛋大的海蛎子、躲在石缝中比鸭蛋还大的海蟹，还有海胆。运气特别好的话，还有七眼鲍鱼，黑乎乎贴在石头上，和石头一个颜色，不仔细看不出来，会漏掉了宝。
原来我最喜欢赶海了。我不是挖蛤蜊，也不是撬海蛎子，而是喜欢捉鱼。那种沉在水底比签字笔芯还细的鱼看似木呆呆的，实则非常灵敏，你慢慢移动的手指直到差它一厘米远了，它才身形一晃，又蹿到了别处，头对着你，静伏在滩底。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自有办法。我会在边上再做一个浅滩，水浅的让它游不动，耐心驱赶，让它慌乱之中冲进我的浅滩，束手就擒。
我比它还有耐性。我要的是在孩子的欢呼声中，把它装进矿泉水瓶。我孩子当时也是三四岁，有个乌溜溜的眼睛。他会找个干净的水洼装满水瓶，再掐几根水草放进去，说，“爸爸，再抓七条就行了”。
转眼孩子大了，再也不需要我给他抓鱼了。明年大学毕业，也许会负ji远行，再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乌亮乌亮的眼睛，应该有了刚毅有了风尘色。今后我仰望夜空，会特意寻找这样的一颗眼睛。而我也要乐于像他们，那些拾穗者一样，挖挖蛤蜊撬撬海蛎子，回去炒个菜做个汤，小酌一杯，享受退休后的安闲。
突然想起那个不喝酒也醉醺醺的赶海人，举目四望，已然隐入众赶海人当中不可辨了。而众赶海人当中，有几个是和他一样的?莫非他们久远的过去，是现在的我，他们的现在，就是不太久远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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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无名也是名
发表于：2022-6-21 21:50
抓点海鲜
发表于：2022-6-21 16: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