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冰河入梦来——嘉峪关的冬日随笔

作者：Kora 6752人关注 2024-2-22 16:21

嘉峪关是第四次来了，2015年，从西藏出来路过，匆匆游览了一天；2019年，这里变成了我的老丈人家，来了两次。
原以为该玩的地方都差不多玩过了，这次只是陪小Q回老家过年，并不打算做太多拍摄，于是只带了便携的相机和镜头，没有带更多拍摄设备。
到老丈人家的头几天，在屋里看一本关于进化的书。下午的阳光透过小房间的门，照亮了走廊的墙壁，墙上有一幅关于皮影戏的画，让我想起河西走廊上的那些石窟，加上身体感受到的干燥空气，才让我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来到了遥远的大西北。

郊外的小路

第四天，一场雪后天气转晴，我独自前往关城。
嘉峪关是明长城的最西端，几百年来，它独自屹立在茫茫戈壁中，拱卫着祖国的西北边疆，直到解放后，为了建设酒泉钢铁厂，才在它东方数公里外的大漠中，建设了现代的嘉峪关市。
从市区到关城，要经过一片开阔而荒凉的城郊。临近春节，等不到出租车，坐公交来到郊外转车，却发现自己被这里的氛围吸引了：空旷、寂寥的街道上覆盖着白雪，不同时代的建筑静静矗立在青天下，大部分商店都已放假，路上行人车辆廖廖，只有冬天的阳光照耀着一切，带来一种清冷却又明媚的感觉。
这正是我向往中北方冬季的样子，也像是记忆中那些熟悉的北方冬天的画面，如今我再次被它们包围。
走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呼吸着空气中煤烟的气味，内心被某种情绪充满，在眼前的每个画面中，都能找到一种熟悉的感动。
我意识到，此刻降临我心的，正是青春时代的情怀，在这特别的时空中，那久违的心灵又一次苏醒，带来熟悉的感觉，关于未来、远方、自由与梦想……

关于冬天的记忆纷至迭来，有杭州的、西安的、北京的。但它们并不明确而固定，而如丝线般飘忽、杂糅在一起，形成了某种混合的整体印象。
它们不只是记忆，而是一整个心灵，附着于我的身体，透过我的眼睛去看，仿佛那个过去的自己又复活了，在当下的时间线中继续着自己的历程。
南方浮现出祁连山的身姿，如同一片巍峨的雪墙，熠熠发光。我放弃了转车的想法，沿着这条路向西步行。
远离城市后，四下更没了什么人烟，在一家小店买了瓶水，走入一片新建的旅游步行街。
西域风格的仿古建筑空空荡荡，店面的门都紧锁，不见人影。在白雪与阳光装扮下、在无人的寂静中，这些仿古建筑竟也有了一种别样的意蕴。

雪后的关城

离开这片仿古建筑，就到了关城景区，作为嘉峪关最知名的景点，这里有了些游客，但与旺季比还是清静地多。
虽然已是第三次来，但这次的关城却让我最为喜爱，主要还是当时的氛围：冬日雪后，加上游客稀少，让这里多了一分清冷苍凉之美。

穿过东瓮城，沿台阶走上城墙，西面的两座城楼巍然立于祁连山前，雄浑、端庄，与雪山遥相呼应。

向北望去则是茫茫的戈壁滩，还有远处的黑山。

清代随着新疆和蒙古的统一，嘉峪关失去了军事功能，逐渐荒废。在100多年前的老照片中，当时的城楼已经破败不堪，城内也满是破落的民宅。如今的关城经过了修缮，不过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风貌。

登上最西侧的城墙，这里是当年面对来犯之敌的前沿。几尊铜炮正对着西方，远处则是巍峨的祁连山。站在这里，迎面而来的风中，仿佛都带着雪域高原的寒意。

嘉峪关不只靠一座关城抵御外敌。从关城往南北各延伸出一道夯土城墙，城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可以驻兵的城垛。城墙往南直达险峻的讨赖河峡谷，往北连接到黑山，然后转向东，开始走向山海关的万里行程。
而关城，则是嘉峪关防御系统的指挥中心。
在关城上，可以看见伸向讨赖河谷的城墙。

最西的城门，就是当年的“国门”，在明代，这里是中外的分界线。门外就是广阔的西域了。

西门之外就是茫茫戈壁滩，我走在其间，从各个角度观察着这座堡垒，想象着当年那些游牧民族、蒙古军队面对它时的感觉。
如今它早已没有当年的烽火狼烟，戈壁上停着一排四轮越野摩托车，因为游客太少已经无人营业。租骆驼的商贩推销着生意，骑一圈大约80元。这些骆驼倒是拍摄关城的绝佳前景。

当年，东察合台汗国的军队在这里无法越雷池半步，只能在讨赖河上游的“天生桥”偷渡过河，包抄嘉峪关的后方——肃州城，最后还是被明朝军队阻挡了。
后来蒙古军队还多次进击嘉峪关与河西走廊，但都被击退，嘉峪关从未被攻破。
如果没有嘉峪关守卫着河西走廊的咽喉，那蒙古军队就可以随时进攻甘肃，进而威胁中原，推进复辟元朝的梦想。
有人说长城在历史上并没有进行过特别大的战役，从而否定其作用，这是不对的。因为长城的存在，才让游牧民族只能选择有限的险要之地绕道，对其入侵中原造成很大的阻碍，必然无数次劝退了他们的侵扰想法，�安徽蕉酥薄６又性醭嵌瓤矗绻挥谐こ牵托枰诒狈奖呔匙な卮罅烤樱婪端媸彼娴亍⑽蘅撞蝗氲慕俾雍徒ィ磕甑幕ǚ押退鹗Ф际悄岩怨懒康摹�
沿着内外城之间的通道往回走，在地面上，更能感受到高大城墙带来的压迫感，在古代进入这里，几乎对城墙上的守军毫无还手之力。

回景区大门路上，经过一些树林和纪念品摊位，依稀还记得这里的模样，上一次来已是四年前了，那时候还不知疫情为何物。
彼时鲜活的经历，又成了四年后模糊的记忆。此刻的一切，何尝不也将如此？
希望若干年后，借由图片和文字的帮助，还能记得这个寂静的冬日上午，这阳光与白雪装扮的世界，还有那感动我的许多场景吧。

长城第一墩

本想在关城附近吃午饭，结果餐馆都关门了，只有阳光照耀着空寂的天地。正在思索着下一步的去处，路边来了一辆空出租车，于是上车，直接去长城第一墩。
在大漠中的公路行驶约二十钟，就是长城第一墩景区。下车后，四下一片茫茫，只有游客中心孤独地立在天地之间，旁边是长城的城墙，从地平线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
等观光车时，买了一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不知为何，这顿泡面竟然格外好吃。
沿着城墙继续往南，城墙的尽头就是长城第一墩，它高悬在讨赖河峡谷的陡崖之上，再往前，河谷构成一道天然的屏障，直到与祁连山连接的山口。
长城第一墩看上去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土墩子，已经被风化得看不出当年的模样。它的游览价值，更多来自于作为万里长城起点引发的想象。
万里长城从此出发。

比起第一墩，讨赖河峡谷是更吸引人的景色。千万年来河水在砾岩中冲刷出一道深沟，两岸是数十米高的垂直山崖，看到此景，就明白为何长城的末端要接到此处了，这峡谷比长城还难跨越！
冬季的河水是青绿色的，水势不大，但比春夏季节的混浊泥水更好看。可惜此时云层渐厚，遮住了祁连山。如果是天气好的时候，再飞个无人机，这里一定很出片。
沿着曲折的峡谷向上游探索了一段，时而小心翼翼地走到悬崖边，俯瞰峡谷中的景色。从这里到祁连山脚的冰沟口，这条深邃的峡谷绵延三十多公里，宛如大地上的一条裂缝。

河边有一片古代军营的场景再现，因为淡季没有什么游客，只有残雪与斜阳相伴，散发着独属于大漠战场的苍凉与空寂，让我想起那句“铁马冰河入梦来”。

讨赖河也并非绝对安全的屏障，从这里往上游去，曾有一处叫“天生桥”的地方，峡谷两岸有一道陆桥相连，河水从其下流过。当年满速尔汗的军队就从那里偷偷越过河流，包抄了嘉峪关后方的肃州城。
后来，明军捣毁了天生桥，并在讨赖河边设立诸多警戒哨和烽火台。因此，第一墩虽然是长城的起点，却不是嘉峪关防御系统的起点。在长城之外，还有许多独立的前哨。
景区里有一座小型博物馆，以及过河溜索、吊桥等游乐设施，大概开发者觉得还需要添加一些东西，让游客觉得值回票价吧。不过在我看来，这些多少有些画蛇添足，第一墩的历史厚重感，以及大峡谷的苍凉与壮美，才是最让我回味的地方。

景区门口已打不到车，老王开车来接我，等待的间隙，走到不远外的长城第二墩，这座墩台在交通要道边，据说乘火车或开车去新疆的人，都可以在经过时看到它。

黑山湖

黑山在嘉峪关西北十余里处，其下有一片大湖，是人工修的水库，为酒钢和嘉峪关市供水，老王童年住在那附近，常到湖边玩耍、打鱼。
网上看的照片，深蓝的湖水，搭配后方油画般的层层山岩，又没什么游客，很是引人。于是提议让老王带我们去游玩。
湖水已完全结冰，覆盖着一层白雪，走在上面一点都不滑。向湖中心走去，不久就进入了一片纯净的世界，四周只有茫茫的白色，辽阔而平坦。
虽然没看到蓝色的湖水，但冬天也有属于它的乐趣和美景。

湖的西岸就是层峦叠嶂的黑山。老王带着我们去他儿时住过四年的村子。自从十岁时离开，他就未曾回来过，至今已经五十年了！就连安珍和小Q也是第一次来。
我得知这一点后有点惊讶，难以理解为何近在嘉峪关边，他竟然五十年都没有回来看过。
车子沿着乡间土路向前驶去，路上的景观仿佛与五十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看不到什么现代的建筑。老王介绍着那几座砖厂，有的是他当年在时就有的，有的应该是他搬走后建的。
那些砖厂用附近的黄土制作砖块，它们自己大概也是当地的砖头建造的，看上去与这片大地融为一体。
我想象着五十年前走在这里的人们，穿着电影里常见的那类衣装，拥有着与今天的我们迥然不同的精神世界。
杨树高大的身躯向天空伸展着，仿佛一把把笔刷，试图在天空中留下自己的印迹。远处的山峦，被柔和的夕阳染成了温暖的色调，如同一幅油画。

这座叫“红柳沟”的村子，藏在一个山坳里，除了路边的几间房子，老王惊讶地发现整个村子已变成一片废墟。沿着断墙残垣间的路迹，他找到了曾是自己家的那几堆砖头，愣了会儿神，让我给他在上面留影。
老王不是个喜欢怀旧的人，不过此情此景，还是让他唏嘘不已。不断惊叹地向我们介绍：这里是他父亲曾经执教的小学，那里是他母亲曾经学自行车的地方……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脑补着五十年前的某一刻这里发生的场景，普通而鲜活，正如万千个时刻。

眼前的场景，似乎也唤起了一些属于我自己的记忆，特别是大三寒假远行陕西，在延安的黄土地间独自徜徉的记忆。现在想来，那也像是遥远的梦境。
其实正是这些年少的记忆，让我对这样的场景，还有这次的冬天嘉峪关之行，充满了熟悉而美好的感觉。
对我来说（也许也包括许多人），人生的志趣大概在年少时就基本定型了。后面很难再真正爱上完全陌生的东西。你爱的，其实都是年少时所爱之物的影子。

魏晋墓

两千多年前，汉朝击败匈奴，将河西走廊第一次纳入中原王朝。汉帝国沿着这条走廊，设置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虽然后世朝代更迭，这里始终保持着对中原的强大向心力。
河西走廊是一个“突出部”，除了东南方向与中原的连接外，其他方向完全被异族包围。这里是一个民族文化的十字路口——北方是蒙古大漠、南方是青藏高原、西方是西域世界。在大范围上，这里是东亚、西亚、北亚、南亚四大文化圈的交会点。
对于中原王朝来说，河西走廊总是面临多个方向的压力，就像明代人形容嘉峪关所言：“三面临戎，势甚孤悬”。
四大文化圈的交会，构成了河西走廊独一无二的文化面貌，这种交汇和融合的结果如今依然随处可见，是这片土地最吸引人的风景。
即使在嘉峪关这种主要以内地移民组成的新兴工业城市，也时常见到新疆、蒙古等地的面孔和文化影响。而城市南方十几公里的祁连山区，就有全球最靠北的藏族定居地——祁丰藏族乡。

嘉峪关东北郊的魏晋墓，是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著名景点。相比明代长城四、五百年的历史，魏晋墓的时代在一千六百多年前，那时嘉峪关还不存在，这片墓地属于酒泉城。
这里的游客远比那几个长城景区更稀少，就像九年前我来时一样僻静。景区在两条林荫路交汇的丁字路口，大门仿佛隐藏在树丛之后，周围都是旷野，戈壁中夹杂着一些农田和水渠。
与九年前的春天不同的是，此时的树木落了叶，显出一派清冷沉寂的景象。我还记得九年前的那个中午，杨树的绿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坐在车里吃着牛肉充当午饭的画面。

景区附近的旷野是一片巨大的古代墓地，仅仅魏晋时代的古墓就有一千多座，上个世纪考古部门发掘了十多座，它们以墓室砖块上的画像闻名。其中有一副“驿使图”成了中国邮政的形象大使，常在各类邮储卡上看到。出土驿使图的墓室如今也被整体搬迁到了兰州的甘肃博物馆。
春节前夕，只有一个50多岁的保安值守，带着我们四人参观。先看一旁的小展览馆，里面有许多出土文物，镇墓兽、装饰地砖、棺盖等等，棺盖上都画着伏羲女娲，展示出明显的中原文化特色。
然后来到后面的荒野上，这里满是大大小小的土堆，可惜开放参观的只有一座六号墓。这是个颇有地位者的墓地，保安打开墓道前的铁门，在他的带领和监督下，我们顺着长长的墓道走入地下，经过一道高大的砖砌“前门”，就进入了三进式的墓室。

墓室早就经过清理，除了四面墙壁上的画像砖外空无一物。这些画像砖都是一千六百年前的原物，讲述着那个年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可谓历史研究者的第一手资料。
魏晋时代以文艺著称，中国最早的知名画家如顾恺之就诞生于那个时代，但当时的纸画基本没有留存，现存的都是后世的摹本。
而在这里，却可以看到真正的魏晋“绘画”。虽然这些砖画的作者只是一些普通画师，但从那些流畅、简洁的线条，生动的人物动作中，仿佛也能窥见一些顾恺之作品的神韵。
保安说这里不准拍照，我还是乘着他和老王聊天的当儿，在中间的墓室偷按了两张。我的相机没有闪光灯，并不会对文物造成任何破坏。
幽暗的地灯下，这里的墙壁讲述着一千六百年前的生活。

拍完若无其事地回到前墓室，保安正和老王兴致勃勃地聊着某位共同的熟人，讲他如何在体制内晋升，在深圳海南等地买房的事迹。在这样的地点聊这样的话题，颇有种错乱之感。
就像以前的许多旅行体会，当地人永远更关心自己的现实生活，对你心中的诗与远方，还有什么地理意义、历史价值，他们常常莞尔一笑，因为那只是他们每天见到的日常。
我试着和保安聊一些更“相关”的话题，于是得知一些信息，比如墓主人的骨骸被重新埋在上面的坑里，景区方每年都会在这里烧香，以示对墓主人的尊重。
不过这保安毕竟不是专业导游，所知有限也不愿讲解太多，平时到了这里最好还是找导游讲解，才能更了解那些砖画背后的含义。

文殊山

嘉峪关南方十多公里的文殊山，属于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的祁丰藏族乡，这里是感受河西走廊多民族文化的绝好之地。
路过满是藏式风格楼房的小镇，就到了文殊山景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藏式白塔，其形制却十分奇怪，是我在别的藏区从未见过的。走近看，塔的细节装饰充满中原特色，塔内供奉的神佛，居然也有许多中国传统神仙。

继续往上走，在黄土裸露的山丘上错落着大小数十个庙宇殿堂，大多是北方汉地风格的。它们供奉着各路神祇——天王、药师、观音、财神、王母、老君、龙王、八仙、土地、孔子、鲁班、历代圣贤和明君……简直就是中国版的“万神殿”。
自古以来，中国人心中就没有那种严格的宗教界限，只要灵验的神仙，都一视同仁。
每座庙都有专人居住看管，临春节许多人回家了。据说平时这里香火很旺，因为灵验，来祈愿者很多。
这些庙宇的历史大多可以追溯到上百年前，这里大概是嘉峪关和酒泉周边少有的老建筑集中地了，大多数庙宇看起来十分老旧，却能感受到那种传统手工艺的韵味，与现代机器生产的标准零件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