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台北一路南下，雪白的列车，像离弦的箭，窗外的田野来不及看仔细。十二月的台湾，地里一片青黄，田间的小屋和池塘，和东北老家没多大不同，心里像奔腾着一匹马，满是逃离城市的喜悦，每当到站的时候，就冲动着想下去，溜进台湾的农村里。
台南火车站的破旧，或者说朴素，有些意外，裸露的站台并不大，粗粝的地面上，有些斑驳的长椅，只有一来一往两条轨道，站台之间，通过天桥连接，要坐一架吱呀吱呀的电梯上去，如果想快点，跳下轨道翻过去，好像也没人在意，指示牌生了锈，是泛了黄的白，环顾四周，这像是停留在了某个时代里。
小城的游人不多，行李箱拖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格外刺耳，我索性提着走，不想破坏这里的宁静。公交是久久才来一辆，不到十个位子，空了一半，前排的乘客在和司机聊天，很相熟的样子。老城区不是很大，转两个弯就下了车，眼前是个通体雪白的建筑，很有设计感，高级的有些突兀，夕阳斜斜地洒下来，更添了抹朦胧的神秘感，后来才知道是台南美术馆。
青旅
在青旅门前反复走过几次，不大敢进去，后来我和前台的姐姐抱怨，满墙的书，桌椅板凳都是书，哪里有点青旅的样子，姐姐笑而不答，送了一张美术馆的门票。不知是淡季，还是台南过于小众，四层楼高的青旅，几天来只看到三个客人，一个台北来的退休大姐，喜欢聊天，抱怨着老家九份的商业化。我心里庆幸没去凑热闹，但也有些遗憾，毕竟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发生在那老街上。另一个未曾谋面，二楼的床铺隐身于书架里，只有一张床被布挡着，我从未见其拉开过，一双鞋整齐地摆在梯子旁，里面住了个啥样的人，最后也不得而知。还一位是个女生，那晚在顶层的活动室，她时不时地抽张纸巾，擤了一个晚上鼻子。夜风很大，老楼改造的窗户不密实，不知哪里漏了风，像极了女人的哀嚎，忽大忽小，我赶紧溜回了房间，八人的床铺，只住了我一个人，我常抱怨青旅的嘈杂，可太清净也不是好事。
街巷
还记得台北书店老板的话：想看台湾，要去台南。如今到了台南，我问青旅老板：有什么推荐地方吗？她说：你要走进每一条小巷。
琢磨着这句话出了门，心里有些迷茫，不知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门前是一片操场，不大，草坪已经有些枯黄，不很精致，塑胶跑道很多处裂开了，是褪了色的红，几个孩子在夕阳下，一脚把足球踢出很远，再追过去，乐此不疲。从操场看过去，就是孔庙的红墙。我坐在跑道上，内心一片恬静，哪里也不想去。
待我起身时，太阳已悄悄地落了，天边染上了绯红，我才觉得肚中空空，边寻着路边的摊子，边犹豫着该走进哪一条巷弄。台南的美食是名声在外的，味道纯正，品类也多，牛肉面和卤肉饭是见过的，这碗粿却是头回见，一碗装得实在，黏糊糊的，浮着深色的汤水，路过的本地人摩托车放一边，坐下快快地吃上一碗，与老板寒暄两句，便上车走了。
卤肉饭牛肉面摊
台湾的城市面貌是相似的，这里的街道和台北一样老旧，偶尔才冒出几个凌厉的新建筑。如果说城市有自己的现代化节奏，台南一定是最不紧不慢的那个。
从主街拐进小巷，居民区里很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和猫叫，它正趴在摩托车上，好奇地看着我，好像难得看见一个外地人。巷子里散落了很多小店，是那样小，一个点心店只有一扇门，上面挂着半块布，写着店的名字，点心就摆在门口的小凳上，年轻的女老板坐在一边发呆。小饭馆的门口热闹些，挤着三个人，应该是相熟的，我探头进去，只有一个吧台，一排坐着四人，这就是店的全部了。还有一家是独立的咖啡馆，小巧的门半掩着，我贴在窗户上看，灯光有些昏暗，看不大仔细，隐约是几张小桌，坐着几个人，老板正趴柜台上看书。
我边走边苦笑，台南的生意做得太小了，一低头，青砖地板上正写着一行小子：蜗牛巷。
小饭馆咖啡馆蜗牛巷的石板路
清晨
小城的清晨很静，偶尔几辆摩托车经过，是上了年纪的奶奶，车框里装满了青菜，头盔压着一头银发，很威风。路过了几个的咖啡馆，小巧精致，咖啡的香气从门缝向外飘，我不大感兴趣，早餐一定要去热气腾腾的地方，这样的小店不难找，大敞着门，几张粗糙的塑料桌，里面是一口大锅，上下翻滚的是鱼皮汤，门口一块铁板，一勺粉浆，鸡蛋一磕一放，几下翻炒，连铲带切，一份蛋饼就完活了。
清晨的街道早餐店
我边吃边走，进了一条小巷，并没什么店铺，两三层高的老房子，是住家的样子。有一家半掩着门，一位老奶奶侧靠着门，天蓝色的高领毛衣，褐色外套，一副大眼镜，黑色礼帽遮住了眼睛，八成看不到我，我不远不近地看着，她安静地坐在阳光里，整个世界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的风，我感受到一种安详，很真切，这些可遇不可求的时刻，就是我旅行的意义。奶奶后来注意到了我，朝我招手，笑着说了些什么，我不懂，不知是闽南话还是什么。
晒太阳的奶奶
安静的果汁店
老居民楼
走出巷子，一幅巨大的海报立在十字路口，一个蓝衣女子迎着朝阳，眼神笃定：翻转！台湾才有未来。底下是一行小字：立委参选人。我忍着笑，努力地理解：平静如台南这样的小镇，该如何翻转呐？
赤坎楼
黄昏时分的城市，我很喜欢去走走，这时的光线很梦幻，它很远很温柔，从暖黄到幽蓝，短短的几十分钟，每一帧都不同。我就是在一片紫霞中，无意中蹬上了赤坎楼，头顶一片云，是薄薄的黑，渗着远空的紫，让我生出了一种压抑的历史感，仿佛看到了1655年的黄昏，当时的赤坎楼还叫普罗民遮城（荷兰语），为荷兰人所建，是台湾的商业中心。城下该是更热闹些，车马人流不断，头顶的天空该是同一片。只是如今，当时的城楼只留下了几块石头，这些后人再建的城堡，总让人有些矛盾，它不是真的，又假的很有意义。
天色渐渐暗了，楼下不远处，路边的老夫妻撑了盏灯，小摊子上是各式的水果，已经卖掉了大半，老两口收着空盒子，笑着聊天，又是地方话，我猜是在盘点着今日的收成，该是不错的。时代滚滚向前，老百姓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就像汪曾祺笔下的：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就蛮好。
赤坎楼
水果摊
一点点历史
四百年前的台南，就是今日之台北，绝对的政治文化中心，是台湾历史的起点，我是来了之后才知道。台湾的人类活动很早就有了，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本地部落之外，有历史记载的政权，是从17世纪开始，台湾岛上来了两拨人，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一个在西北，一个在西南，开始殖民。后来荷兰人打跑了西班牙人，修了热兰遮城（荷兰语，也叫安平古堡）和前文提到的普罗民遮城。但这挡不住明朝的郑成功，在此建立三代王朝，而后经历清朝、日治、国民党败走台湾至今，不多赘述。
顺着这个脉络，就到了安平古堡，建于1634年，是台湾最早的要塞建筑，自建城以来，曾是荷兰及明郑统治台湾的中枢。我去的时候正是下午，古堡的石头被烤得滚烫，没什么游人，我和郑成功的雕像一样孤单。还有一队小学生，穿着校服，上面印着本地学校的名字，一个年轻的男老师，一本正经地讲着古堡的故事，孩子们三心二意地乱跑，我坐在树荫下吃冰激凌，研究着冰激凌袋子上的郑成功。
古堡的游人郑成功像
吃冰激凌的孩子们
树屋是个意外的惊喜，或者说惊吓，就在古堡不远处，这房子建于19世纪末，原是德记洋行的仓库，被弃用后无人理睬，被榕树一点点吞了进去。榕树枝枝蔓蔓的，看似浪漫，它的枝落地就能生根，像不断的殖民扩张。新加坡植物园也有一棵，本来是株小榕树，依附着身旁的古树，多年后，却只见榕树不见古树，透过榕树的枝条细看，才发现古树已死，僵枯而无法倒下，植物界的绞杀也是冷酷无情。
我游走在老房子的每个房间，墙壁是斑驳的灰褐色，榕树的根像是从天而降，狠狠地插进地板里。可以想象几十年之后，如果人类不干预，这房子怕也只剩一撮灰了，风一吹就散了。心里不觉生出一阵悲凉和恐惧，逃也似地出了树屋。
安平树屋
又见夕阳，又见足球场，孩子们在大脚踢球，我大步向前走，不肯回头。
孔庙与台南美术馆
临别的前一日，我走进了孔庙，就在青旅门口，每天都路过那一片红墙。这庙岁数不小，打明郑（郑成功）时期就有了，作学堂使用，为的是延揽人才。庙内空荡荡的，从墙上的展板可以看出，这有热闹的时候，春秋各一次释奠大典，就是祭祀孔子的典礼，流程繁复，我耐着性子读完，想象中国自古对礼法的推崇，时代的节奏越来越快，这套程序传承至今不容易，我有时觉得，台湾在传统文化的传承上，比大陆多了份韧性。
红墙外的写生红墙外的奔跑
台南美术馆2馆，是个新馆，顶现代的建筑，干净而复杂，白得很显眼，彰显着中南部文化中心的地位，是来台南绕不过的地方。门口停着一排排的大巴，是外地的学生，发型不很老实，穿着时髦，该是学艺术的，我跟着他们一起看。台南培养了不少艺术家，不仅记录和表达着台南，也从台南看世界，再从世界看台南，走得再远，创作的根是不变的。
尾声
台南有着自己的气质，宁静又蕴藏着生命力，时而厚重，时而轻盈，短短几日的相处，我很难准确地描述，只是想起了李安导演的话：台南塑造了我的个性，跟我对世界的眼光，说不出它哪里好，只觉得亲切。
台南之行：2023.12
写于：2024.07
上一篇：台北：旧的不好看
( 本文作者 : 小鬼在飘摇呜 )
国外号码请输入国家代码，收不到验证码，联系管理员微信:zhb7171608 
网友评论
这锅怕是从来没洗过吧。。
发表于：2024-7-18 09:48
景色看着好温馨
发表于：2024-7-17 15:36
围观欣赏美景
发表于：2024-7-15 1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