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时间如流水，可是这个世上有倒淌河，却没有回转的光影。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印记，甚至无迹可寻。就算刻意留下的信物或者吻痕，也会消失于挥手的振幅和回眸的涟漪。
很多年以后，这个人，怎么证明你爱过？这条路，怎么证明你走过？这个世界，怎么证明你来过？如果还活着，如何证实自己的在场；如果生命消逝，那么作证自己的亲在就成了更大的问题。
也许尘埃有你，烟云有你，空气有你，而这些恰恰是反证，它很轻易就表明你的并不存在。清醒时，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迷失时，找回自己就是一个伪问题或者非问题。轻盈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跟沉重的肉身有什么关系？没有。是的，我有想法，恐怕能知道的也就是自己在想什么，但是这有用吗？没有。
我再怎么燃烧心中的火，你看到的至多是袅袅炊烟；我再怎么摩挲脚下的路，你看到的唯有尘土飞扬。就算我一次次飞翔，你看到的还是天空，天是空的。就这么无助地活着，所有的努力都似乎成了孤注一掷，终我一生，最后能证明我来过我爱过吗？
就算活得再怎么无助，但我还是用力活着，活着自己的风生水起和花开花落。想闹一点，打开自己就是一道光；想静一点，自闭时也有花树。时间有她永恒流逝的悲哀，我有我惟有现在的快乐。
并非每个人都能把自己归档，存入历史的货架上，待价而沽。但我现在，至少可以把自己的记忆刻印下来，让她替我说话。我随时可以闭嘴，但是她会自言自语，而且一直喋喋不休。就像经文印在布条上，布条会说话，叫经幡；经文刻在石头上，石头会说话，叫玛尼石。然后啊，经文就会在风雨中呼喊，在山水里走动。而这样的结果，和布幡和石头，应该是有关系的，又好像没什么关系。
是的，惟有记忆，能自由地突围现在的困境，随时攻入过去，让过去向未来敞开。阳光下她有自己的影子，黑暗的时候也会羚羊挂角。有时候，她像撒向水里的网，只捞星星不捕鱼；有时候，她又像蜷缩冬日角落的牛羊，反刍阳光不吃草；有时候，她又像缝纫机的针头，连接碎片不管完整。所以啊，我的记忆，是我的，也不是我的。我也只是在能抓到她的光影时，才能给她成像。同床异梦也好，貌合神离也罢，总之，我和她形影不离是可以确认的。
那么，我抓住她的时候，她也是要替我说话的。
2014年深冬，拉萨西措，我赴两年前的约。
一个叫小蓉的山西女孩，在之前帮过我一段时间，那时，我还在大理。告别的时候，问我有什么可以送她，留作纪念的。不假思索，从书架里取出杨柳松的《北方的空地》递给她，她说想要我自己的一件东西。这逼着我想了想，掏出我自己一本书手写稿的第一页，夹进那本书。一般情况下，我送人礼物从不送书的，因为书是我的爱。只是她确实帮我不少，那就忍痛割爱吧。末了，她还要了一段旅程：我陪她进藏，时间由她。
两年过去，这次她刚刚有假。商量好了她先火车到拉萨，我再飞到那里，与她会合，带她反走川藏南线，国道318，也就是被称为中国最美的观光大道那条线。见面后，一起去圣湖纳木措玩了一天，准备第二天一早离开拉萨，往成都方向走。我这个人，生来就是为了解释什么叫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不想出门的时候，死宅，有过一个月不出大门一步的记录；只要出门，不是长线就是大线。但是腿脚再利索，根本弥补不了嘴巴不利索的毛病，不擅交际，属于你不走进我的世界我们就永远没有交集的那种。勉强恭忝高冷系，但我心中的热度从来不减啊，火与冰在我身上毫无违和感，金木不相克，精美的瓷器也有铁质的血。
拉萨的冬夜，白月光剥去最后一件内衣，鼻涕在抛出的过程结冰，言语也会在嘴巴到耳朵的连线上停滞很久。西措青旅偌大的休息厅内，灯火瘫倒在椅子里，却似霜花一样往人身上弥漫。天刚黑，我和小蓉道别，准备回房睡觉。她执意要我留下来，说是这几天认识的朋友一起聚会。我半点兴致都没有，一想到要用桌上的瓜子花生啤酒来填补陌生的尴尬和试探的迟疑，我就发怵，先敲了自己的退堂鼓。小蓉不依不饶，我裹紧身上的衣服，惶恐地等着她们一拨人上菜般慢慢上齐。在时空第十维的末端，看到两个女孩，谈吐似乎不同，于是我没话找话，想找回我的第九维。要不然啊，我不是一个多余者，而是在时空维度之外的人。其实坐在这里不说话，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里没有我，Leonard Suskind和Holger Nielsen的弦理论里也不会有我。
两个女孩，一个西南财大管理专业的玹唯，一个川农艺术设计的晚钟，刚好考研了，都在等结果。玹唯是个西藏控，来过几次了，说一看到经幡就忍不住泪眼，上辈子肯定是藏族。我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厚厚的冷色系棉服捆绑着也出卖着她别致的身体，豆晕的光打版着也印制着她精致的五官。她话很少，每一句都是自己丢了钥匙的锁。倒是她身边的晚钟很健谈，这个报考禅宗美学研究生的姑娘，外表和禅宗美学没多少联系，开口就打开了自己的门窗。我们一直聊啊聊，瓜子剩下空壳，冷色的灯变暖了，时间也弯曲起来。玹唯漫不经心地说她夏天的时候骑行过川藏南线，用时25天。这一下暴击了我的神经，我再多看她一眼：奶汁的肌肤和藏区的绛红是随意的百搭的还是紧张的对峙？我有口无心地说我想走的是川藏北线。这会儿她眼里亮着一道光，倒豆子一样倒出她对北线的向往。一再说北线的人文和自然都比南线丰富，就是搓板路太多，许多骑行的人望而却步。斯时，我对北线其实没多少概念，只知道跟风不是我的擅长，人不走的路，我走。有多不想迷失在别人的脚印，就有多想宁愿别人迷失在自己的脚印。叶子终究是要落的，但我不想落在万千层叠的浊望之中，只想落在一个人干净的眸子里。
那个晚上，一直聊到对门的起来把我们撵散了。互留联系方式之后，各自上楼休息。玹唯的手机丢在房间里，她回去之后就加了微信。戏说别人不是读错就写错她的名字，鲜有完全准确的。我说勉强算是读过几年书，这几个字虽高贵还是认识的。简单寒暄，掩门入睡，把世界关在门外。次日一早，带着小蓉反走川藏南线去了。
风景只是印证你对美好可能的想象。这些从来没见过就打版在心上的图景，现在的眼见为实只是穿过心中的一版一印。山川草木都是并不说话的象形文字，只是彩插了尼洋河的旖旎、通麦的峻急、鲁朗的浪漫、然乌湖的气象、七十二拐的奇险和新都桥的光影。南线对我来说有点像是背诵课文，有时滚瓜烂熟，有时磕磕巴巴，但总算背下来了。然后，在无数寒冷或者炎热的夜晚，回望一次，默念一次。把那些熟悉了又陌生的碎片链接起来，总觉得有一道光，亮起一尊佛，而川藏南线就是佛唇的曲线，或者是一个人低头的温柔。
没走之前，川藏南线是我的未来，走过之后，她就成了我的过去。走的过程中，我也总想着百公里之外的川藏北线。温柔在下，慈悲在上。在佛的下唇沿，自然会仰望佛的上唇线。有时候分不清对风景和人文的迷醉，还是玹唯言语的诱惑，总之，看过佛的低眉，就想看到佛的微笑。对，川藏北线，就是佛笑的弧度。那个最美丽最慈悲的弧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优雅着我的心。
以后漫漫的日子，我都在想，该以怎样的方式，去走北线。不要汽车蜻蜓点水般的轻薄，不要摩托一划而过的轻浮，想来想去，还是自行车骑行，要沉实厚重一些，才对得起北线的纯粹。计划只是精致的薛涛笺，说走就走才是精美的题诗。总有羁绊让自己迈不开脚，于是那张纸贴在心上，像是空白的告示。我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意味，但是我撕不下来，也不敢去读。到最后，觉得是对自己赊欠下的账单，一直催着自己去还债。
2015年初冬的一个夜晚，在天津的蓝颜忽然问我，317是什么？我说就是川藏北线啊。再问有没有走过，我无言以对。她在北京读书时叫小藜，现在已经叫墨凉了。笺纸摊在心上，画笔搁在架上，什么时候才能取下来饱蘸她，写出我对317的热度。于是再一次许诺，给自己增加一道碑文。也许负重而行却是对自己的宽恕，好让我绕过一个又一个世俗的借口，继续拖欠着原罪一样的愿景。可是记忆不会轻易放过我，她会找任何机会来重墨浓彩，却不着一笔。玹唯也一再和我提及317。渐渐地，317成了我的生命之蚀，我缺一次仰望佛笑的姿态，缺一次千疮百孔之后的填补，缺一次自我救赎。
怎么拨弄钟表的指针都是没用的，岁月有她自己精致精确的碎步，年轮也在自画像。可是我的空杯害怕倒立，我的流水害怕阻截，我的太阳害怕遮挡。每一次伸手都会无力地滑落，317却纹进了我的心。在努力击打虚空的时候，总有些真实在生命里刺青，那种痛楚忍无可忍的时候，就要听自己内心的声音。2016年7月，师妹安静的陇西老乡，重庆取火书吧的老板，诗人左存文，带人路过香格里拉我的客栈时，当面计划9月骑行317。我想加入，但又有些阻拒。原因很简单，人多可以相互照应，人少危险系数大。和远在河南南阳的琳儿通过话，她也赞成我一个人走，说人多会解构317的圣洁和纯粹。一场自己的战斗之后，我败给了自己：担心人多一路的嬉笑怒骂会亵渎了我对317的美好想象，想着在十一国庆带队走完梅里雪山外转之后自己一个人去走。决定下来，我很轻松地对自己说：“所有的梦想，我独自去完成。”
很多年来，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但越来越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梦想在前孤军深入冲锋陷阵，记忆在后寻找资源小心求证。它们并非背道而驰，而是协同作战。只是我常常会担心：记忆漫长的补给线会全线吃紧，跟不上梦想的天马行空和狂飙突进。关于骑行，还是遥远的中学时代的记忆。那时轮转家和学校之间的距离，以为就是轮转天下。走在骑行大军的最前面，每过一个村庄，拟一声鸡鸣，全村的公鸡都会跟着打鸣，心里有种一唱天下白的骄傲。而今，家乡日远，天下日蹵，我还能那么轻言攻城略地如探囊取物吗？家和学校的距离在心里无限缩小，川藏北线却在眼里迅速攀升。蜗牛的早晨总有点点露珠，斗牛的傍晚总有一匹猩红，我是不是要用蜗牛的精神去做斗牛的事业。317，我们从头到尾握个手，也许佛就笑了。而你，也正是，佛笑的弧度。
10月中旬之后，把一辆2012年的美年达自行车寄往317的起点成都，又陆续网上下了一些配件。月底，我才从香格里拉动身，榕城的好友刘峰一直在收取我的快递。这一年的雨季，更年期迟迟不来，到现在还是有点不干不净，并未完全绝经。我想打一个时差，深秋未果隆冬不花之间，高原的脾气相对平和，这样我能在她的鼻息之下，险险但终能平安地度过每一天。3000米海拔之上，一片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换掉天空的颜色，而我，并不是时刻都有自己的屋檐。我确实喜欢玩，也把这当成自己的业，只是我从来没想过要挑战什么征服什么，因为我深知，有这种想法的人要么已经挂掉了，要么走在挂掉的路上，而我，不玩命的。任何一条线路的开始就全力以赴结束便全身而退，才是我完美的小确幸。就算天地不依不饶，我也要首先宽恕自己，不能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也不能自己毁掉受之于父母的身体发肤啊！嗯，假汝之名以行也不错啊！我从来想的都是怎样安全地走过线路，从来不想的就是被线路吞噬了自己。1893年11月8日革命的罗兰夫人被革命者送上断头台的时候说：“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而她，毕生都在为人民追求自由。其实，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走线的人最终死在线上，命运往往就是如此反讽、悖违和吊诡，我要小心翼翼，才能对得起好不容易才能来到这个世界的自己。
2016年11月1日午后，K166次缓缓停靠四川腹地的雾霾之中，我大包小包地下车，似乎带来了整个彩云之南。虽然成都的天气略略有些清凉，我还是满心郁热的。这个城市，一年中能看到太阳的日子并不多，也没怎么减损我对她的喜欢。记不清多少次途径或者逗留这里，每过一次，就又相互扒了对方的一层衣裳，都不避丑了，还是相看两不厌。这盆底之城，踩着周围触摸过来的神经，大快朵颐着四面八方的精魄，绣口一吐就是一个盛世，从来不缺王气。以往的烽火硝烟并不能使她着急，一直镇定自若地消解了所有的水火和息壤、攻伐和守护、灾难与福祉。就算一边用蒲扇拭汗，也能一边吃着自己的麻辣火锅，喝着盖碗茶，堆砌自己的围城。我爱她，也是因为来到这里，天塌下来也不会慌张，时间和耐心都被大街小巷里的苍蝇馆子消磨殆尽，而且绝不后悔！当然，这次过来也是，再多的对317线未知的恐惧和忐忑不安，在落地成都的那一刻，土崩瓦解了。在这里，就要活得像一个川人，才能真正懂得她的壮怀激烈和愁恨幽怨。
这次遇见成都的自己，完全是因为长久以来扎在心尖的那道彩虹：川藏北线。春风十里不如你，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眼波里荡漾。其实吧，任何作用力都是相互的，我们住在彼此的心上。但是真的真的，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好在我来了，来的时候不早不晚，因为我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现在，我终于可以掀开你的面纱，揭开你的万水千山，解开你的衣裳，松开你的结绳记事。之前只是精神的交流与对话，而今，我要耳鬓厮磨你的地理和历史。你不说话也好，我也不要你说话，我们静静地一眼万年，比什么都好。
找到预定的住处，就去好友刘锋那里取出自行车和其它包裹，回来各种调试和整理。刘锋一再说晚上聚聚，我婉言谢过，也顺便推掉了所有的请客。蓝颜墨凉已经在这个城市工作，我们说起317那会儿，她还在天津。来之前答应她成都小聚，这时候我偷偷反悔了。最早和我聊起317的玹唯，也是这个城市的学校毕业的，如今她回到家乡宁夏固原工作。暑假我来成都带队徒步贡嘎山时，还告诉她，我在你曾经的城。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但不管怎样，都能找到与这个城市的联系。不想扰谁了，也不想被扰，一个人趁着夜色去成都站转了一圈，算是在317起点的地标上做个自己亲在的标识，从此时开始，317就是我身体的道场了。再回住处，洗漱完毕掩门上床，在自己的心里铺排一个盛大的仪式：金石丝竹，皮木锣鼓，礼乐钟磬，我净手焚香，在给自己挖的坑里埋一块基石，在整个城市的舞台上给317之行剪彩，天空是我想要的颜色，大地不过我喜欢的山水，夜晚是我们没有遮蔽的私语。
生活从来不是排演，排演也还是生活。使梦想变成现实，让生活过成诗，把自己活得精致，这并不容易，但是至少可以做到努力到无能为力拼搏到感动自己。行走多年，我并非不知道这个季节一个人走这条线可能的凶险，可这也不是允许自己犬儒的充分理由。梦想只有实现了才有真正的风花雪月，那些不能实现的不过镜花水月。我想做的和要做的，恰恰就是冲破镜像之围，走进真相真实真谛的禁区。也许还是骨子里的那份不安和不羁，让自己无法习惯每一天都是过往岁月的遗照，宁愿努力把今天写进明天的碑文。终极没有到来之前，我不能自己终结自己，与生俱来的纸、绳索和身影，我只用来审判世界，而不是审判自己。至于最后怎样，交给历史还是上帝，那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在，只想用鲜血和汗水解渴，我不在，只想用身体滋养花朵。所以啊，不仅仅317线是我的道场，所有我走过的路到过的地方都是我的王国。
善待每个在路上的日子，把那些难以忍受的繁琐和冗长过成自己的经典，其实就是自己经天纬地的大事。我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个人的历史，只是没有文字而已，即便有文字，更多的名不见经传，湮没于汗牛充栋之中。可恰恰是这些没有群像的历史，才更接近历史的真相。书架上的那些，一页页起伏跌宕异彩纷呈，遗憾的是里面从来就没收录自己，连自己的影子也读不到的。我们总是活在他们编写的故事里，活在他们喋喋不休的讲述之中。他们要么彻底无视，要么随意增删，剩下的那么点多多少少可怜至极的真实，也只有佛祖知道。所以啊，路，要自己走，历史，也要自己来捉刀。很可能这就是到今天都很忙也被玩坏了的杜甫说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倒也并非很多东西就没用，更不是没有什么能帮助自己，而是很多时候，只剩下自己，面对整个世界。现在的我，就是这个样子。那些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和听到的故事，肯定不是指北针，最多只能算是一种参照。是的，从别人那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和从自己身上找到别人的印记，一样徒劳无功。我们只是彼此参照，能做到不鲁莽地闯入各自的安全距离，互不伤害，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当然，这并不构成我热爱世界的威胁，他人也不一定就是自己的地狱！
熄灭了房间的灯火，落幕心中的仪式，打算早早与周公幽会去了。睁眼一看，竟然出现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繁星闪烁，幽蓝的流光旋转上升，溢出了大地的轮廓。每一幢高楼伸出自己的枝蔓，拉扯着夜幕，灯火总有自己的影子，遮得住的我的欲望和遮不住的城市的羞处，有那么一点尴尬。仔细瞅瞅，原来都是缀满天花板的荧光星星贴纸接替了灯火，重置了现实与理想的中间地带的色彩。很多时候，禁锢自己的不是时间的绳子，也不是空间的笼子，而是自己的眼睛。眼里如果没有疆域，那么心中便有天下。也许，我要随时拆除自己的知识壁垒和固执己见，然后这个世界才广袤无垠。
睡了，成都晚安，全世界晚安。
DAY 1 永恒的两个侧面
如果说都江堰是站在地理和历史上无路可绕的永恒，那么成都界和阿坝界当是她的两个各自光鲜和隐晦、繁华和寂寞、喧嚣和宁静的侧面。就在今天，我要从一面去往另一面。
起来的时候并不早了，天阴沉着，似乎在皱眉思考什么。成都是个慢节奏的城市，住在这里的人更多的注重当下及时行乐的，可能关于理想人生什么的沉重的话题，都交给天思考去了。附近的龙门山、龙泉山、大邑彭州断裂带一再敲打成都的神经，甚至于蒲江德阳断裂带穿城而过。也许担惊受怕的多了，反而习以为常。再说，她又地处平原，每次周边的大小动静，她都能安然无恙，所以成都还是镇定的、从容的，只要还有盖碗茶、火锅和机麻，天塌下来那是上天的事。活着并非易事，再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尽管一年没多少天能看到太阳，每个人心中的太阳从未落幕。
打包上车，从住处直接出发。一般走川藏线的，不管是徒步还是骑行，都会以武侯祠为起点，拍照留念，似乎也是给自己的行程一个仪式。但是我昨晚走了一次火车站，算是换个地标，其实想象也早就溜过去武侯祠多次，之前也一再那里走过。很多地方，即使脚步不再触及，一草一木长在眼里，一砖一瓦盖在心上的。记忆里藏了太多的人文和山水，脚步就越想打破域限，要给它们安放一个合适的位置，心没有足够大可不行。从营门口拐上茶店子路，沿着金牛坝路到金泉路、再过全兴路，从红光大道出城，成都就慢慢变成自己的身影。穿城而过了，城市也就穿过了自己的时光，从此总有一种联系和维系，绝非过去的就过去了，其实是过不去的。想起那些历史上进出成都的文官武将们，十里长亭之上，一杯浊酒，却要照见开疆辟土的英勇豪迈和贬抑流放的颓废萎靡，总是要用颜色和心情来诠释中心和边缘的关系。我的轮转山水，从他们的脚步上圈过，我们都没有印痕，也许正摩肩擦踵，也许相见不识，也许他在我的历史里说话而我正在他们的脚步里沉吟。
轻轨在左边向前延伸，电线杆在右边栽植，我被挟持在中间的马路上，有点压抑。天又不开脸，阴沉的像是儿时我执意要一个人出门时爸妈的神情，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哪里有方？这些年把他们丢在我起步的地方，守望我绝尘而去的苍凉。爸爸在那里，一直给我的放纵不羁爱自由默默买单，妈妈也一定还站在那里，缝补我永远破烂不堪的衣裳。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们了，更多的是不忍看到。当时以为横刀立马，走到哪里都是我的天下，如今在哪里我都更像一个零余者，还要向一方山水乞讨自己的悲欢。而且，一进城就容易锁闭自己，出城了似乎方便自己打开。总得出去，让野性回归，也还是得回来，让人性知返，有束缚就有挣脱，有挥霍就有节制，有无尽就有有限，我就是活在这些似乎矛盾而又永远共生的语词里，左右冲突，却从来都没突围。一想到这些，我就加速蹬车，让我离开这个怪圈吧，然而越蹬得起劲，越觉得一切变得更加艰难。无论怎么使劲，这是刚刚开始，终点那曲还是地图上遥远的小黑点。终点之后呢，显然不是结束，那么，这一行，其实永无高处，永无终点。
出发前只是有了心理准备，却并无身体的锻炼。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小腿开始发直，三个小时之后，大腿渐渐僵硬。这个时候，已经过了郫都区，在去往崇义镇的路上，把自行车停靠路边，坐下来休息一会。去往青城山的城际列车从马路左侧的轻轨一晃而过，没有声音，只有图像，我们应该是两个世界的物体，永远都不会一起沟通的那种。当然，即便我想，列车也不会答应，我的巴结不上的尴尬和列车不屑一顾的无视并不同时属于一个维度。好吧，那就任你碾压我眼角的余光，虚构一道我视域的墙。倒是路上的大货车，一辆接着一辆，图文并茂，还自带音响，鱼贯而来，耀武扬威的，撞击我的神经。本能地躲到人行道上，人行道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唯有垒砌的线条切割着大地，伸向未知的遥远。看人工痕迹太明显了，就想看自然本来的样子，真的放逐在没有标记的荒野，又会想念人烟之处。其实这个星球上已没有什么禁地，所谓世外桃源也是江湖的另一种表现形态而已。我们一直都在活在真实的虚构或者虚构的真实里，无论走到哪里，都走不出自己。蹲在路边时间长了，有想抽支烟的冲动，倒不是喜欢，只觉得这样才比较应景，但无此嗜好，想想而已。大学时有个舍友，说他最喜欢黄山牌香烟的广告：一品黄山，天高云淡。曾一次次给我解释，品在这里两种词性，品位和品尝，天高云淡表达感受也是虚实相间美妙至极。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不抽烟，无数次说起之后，干脆直接享受去了，从此收不回来。我是那种自己不想的话，任你怎么说也无动于衷的。
317线的路碑逐渐密集，一边蹬车一边瞄着路碑，这些简单的里程标记成了我的新乐趣。百米重复，千米叠加，是圆的堆叠还是线段的延伸，也许都是，生命开始有清晰的距离感。离城市越远，离自己越近。这个时候考虑的就是自己和自然的联系，非常简单，只是被放进了宏大叙事之中。高楼大厦不再是阻隔，街道商铺不是限制，灯红酒绿也不是禁锢，在城市里，就是身体的寄居和灵魂的封锁，一旦离开那些被色彩、温度和规则分化组合的狭小时空，就好像能打开自己，把自己放到和自然一样大。当然，目前来说，我是自然，自然还不是我。过了午时，才慢悠悠地骑到崇义镇。路边没有看到饭店，只有寥寥几家面铺。随便找了一家，在门口支起车架，进屋坐下，一边看着自行车，一边等吃。从木轮毂到铁轮毂再到合金材料，人类已经进入了数据时代，生与死都在一串越来越精确冰冷的数字里，真实却又虚拟，切近却又渺远，关联却又疏离。当吃上面条的时候，才回过神来，味觉的享受轻易就把人带进俗世的美好，真理啊、自由啊、意义啊什么的，那是饱暖思淫欲的事。鱼米之乡长大的人，本来对面条无爱，颠沛流离之后，才入乡随俗地扩大了自己的食谱。现在基本可以每天一顿面食一顿米饭了。面条直爽，米饭精细，不同食谱传达的生活方式和思维都不一样吧。毕竟，黄土高坡和江南水乡还是有不同的韵味。一碗面条，我能想到的就是宽广的胸怀、干旱的欲望和紫铜色的生命。
迅速扒拉了一碗面条，就近的商店买了两幅手套，一幅塞在裤兜里，一幅戴在手上，跨上自行车，时间就又饱满圆润起来。出发前没有足够长的前戏，我现在的节奏根本快不了，恰好给自己与大地摩挲磨合的更多机会。车轮用其胀气的丰满和画圆的温柔贴近坚硬发烫的路面，我分明听到两相摩擦的呲呲声，它俩是不是在享受彼此，倒是我坐在上面吃力地蹬车，有点悲剧了。天气渐渐好起来，阳光探出云层，我身影在前，我正在努力轧过自己的影子。可影子不停地奔跑，我奋起直追，踩着自己的后跟，就是扑不倒影子，合二为一。是啊，差不多以为是在放马川西逐鹿高原，不过是在追逐自己的影子，仅此而已。有些东西，就在身边，甚至是自己的一部分，可就是抓不住，所谓捕风捉影，并非没有根据，而是自己的限制和无能为力。纣王举鼎举重若轻，终究没有举起一个国家；项羽骄傲到要举起自己，终究自刎于乌江江畔。人，是有限制的，可以去打破，但还是有个终极和不可能。那么，我们恰恰是要在终极之前追求无极，在不可能之间寻找可能。这样，活着才稍微有那么一点意思，一点意味和一点意义。
骑着骑着，听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喘息声，有个小哥轻装骑行跟了上来，轻易就进入了我感觉到的安全距离。那是大陆架的延伸，海岛的12海里和你伸手不该触及的脸，我陡的一惊。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轻松地问：你这是要骑到哪里？我说川藏北线。他立刻恭敬起来：你是一个人吗？我点点头。他说他就到前面的都江堰便返回成都，刚好陪我走一段。一时之间我竟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既然同道中人，我放松下来，有一句无一句的聊着，路边杂草丛生，一如我们的对话。被收割过后的田野裸露着荒凉和苍茫，村庄也散落在萧瑟和寂寥之中。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我们所有的牵挂和羁绊。重装骑行的速度越发地慢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要他先走。他说反正没事就跟着。终于在要和黄昏一起进入都江堰市区的时候，他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我们分道扬镳。没有人紧跟着我，我反倒松了一口气。生活本来在自己的规划里，突然闯进一个陌生人，我有点不习惯。他试图跟着我的节奏，我要努力配合他的脚程，我们双方都很吃力。他的善意拖累着我，我的讨好又拽苦了他，没有准备的相遇，简直是一场遭遇。明明我们都想着和平，但各自都经历了战争，而战争没有赢家，我们疲惫地分手。分手之后，我想我们都能找到各自的轻松和愉悦。聚散巧合，言语目珠，但还是要谢谢你陪我一程。陌生人，我甚至给不了你一支兰州，你也没有给我一支熊猫。
七年前，我去过青城山，途径都江堰，当时就被问道青城山拜水都江堰的广告词深深打动过。那会儿，我先问道了，七年之后，我来拜水。人类对水的集体记忆里，创造与毁灭、至刚与至柔、爱与恨从来都是水的两面。一部人类史差不多就是与水的斗争史，和水的爱恨情仇亘古以来，从未间断，神话传说和信史都有证明。虽然人类的祖先都是逐水而居，对水的记忆却是惊恐的，西方创世纪之初的洪水和东方山海经帝尧时期的洪水皆为注脚。干旱之际，要举行仪式祈求，泛滥之时，又要治理，当然，人类的通病就是，对自己卑躬屈膝的一面容易健忘，对自己的文治武功却津津乐道。我们知道女娲补天、鲧禹治水，也知道水经注和历朝历代治水的工程，可是也许直到今天为止，我们对水的认识，还无法超越先秦时期的诸子，尤其是庄子。围追堵截往往失败的多，因势利导才是上策。鲧有息壤，事败被杀，禹用疏导，成就帝业。这一思想，在公元前的记事中，应该被蜀守李冰运用到了极致。
当317线没有选择绕过都江堰，那我自然无法绕过李冰其人。他在公元前用两代之功建成都江堰，成就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无坝引水工程，泽被千年。不知道岷江泛滥成都平原的那些日日夜夜，他在水边怎样地痛苦思索着。唯有把属地百姓的生命和蜀地千年兴衰放在心上的人，才能想到建一个都江堰，最后，他把洪水导入千里沃野，把自己写进历史。两千多年来，他以雕塑的形式，站在玉垒山麓自己的庙宇里，淡看蜀地的风云际变谁主沉浮，却永恒注目着都江堰的水期荣枯和分水导流。他以大约67岁的生命，做了二千多年的蜀守，并继续供职。蜀王更迭，唯有他是唯一的川主。每年一度的都江堰清明节祭祀和开水典礼，便是对他世俗之王以及宗教神位的确认。而今，分水鱼嘴依然吞吐着岷江的满腹心事，飞沙堰还在过滤着川西的流云焦灼，宝瓶口一直调节着成都平原的幸福记忆。推车穿过傍晚的都江堰市区，市区安静而又彬彬有礼。整个川西的急躁和喧嚣已被一个水利工程成功抚慰了千年，我得以在今天平静地走过一个这个以水利工程命名的城市。蜀守李冰再也看不到没有匍匐到他脚下的后人，但我分明无数次敬畏和仰望过他。一江的桀骜不驯到他这里变成了千年的俯首帖耳百依百顺，我每走一步都是对他的顶礼膜拜，劈个叉都是爱他的形状啊！
向西离开都江堰市，就进入了川西的十万大山。都汶高速在上，317在下。太阳急着下山，我开始急着上山，日落之时，骑车抵达紫坪铺水库。这个100倍杭州西湖之大的水库，拦腰截断了岷江，差点让都江堰成了从今以后的摆设，而且其水电站调峰运行的大起大落，直接冲刷着都江堰的分水鱼嘴，反倒构成对都江堰的直接威胁。有时候，我们努力做了一些自认为很正确的事，却报复了古人，嘲笑了自己。紫坪铺水库的建设问题从建国开始到现在一直是有争议的，即使是现在的尘埃落定，也还是会有人提起。源源不断地给川府提供电力资源的同时，也破坏了原本比较脆弱的生态系统。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而李冰和都江堰恰恰就是一面明亮的镜子，“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紫坪铺水库在暮色苍茫水天一色中渐渐退隐，我还在环着岸线向着森森大山的深处推进。都汶高速横切紫坪铺水库直入对面的映秀镇，317线坚持绕着水库的岸线进入阿坝界。天完全黑了下来，今晚，我是过不去这个水库了。大概也找不到什么好的营地，我想就近在村庄露营。看一下导航，两公里之内就有村庄，亮起头灯，继续赶路。货车很密集，一辆接着一辆，又多数打着远光灯，近前时我就是个盲人。自觉地轮压右边线骑行，很多时候干脆停下。转过几个山弯，看到村庄点点灯火，顿觉温暖，便主动贴上去。和一个便利店店主的攀谈之中得知，依山傍水的公路边，并无多少缓冲的空地，能挤得下一条公路和几间房屋已经很不错了。那是上苍给腾挪出来的空间，逃不过精明的人类的眼睛。
小小的便利店灯火通宵，店主昼伏夜出，说是晚上有很多货车路过加水和买点零食当夜宵。附近查看了一下，就临路一排几间房屋。借着头灯，几步远是水田坪村委会，一排矮矮的石墙划分与公路的界限，相对安全。补充了一下饮用水，迅速地卸包扎营，钻进帐篷吃了干粮。微信上和琳儿聊了几句，互道晚安。一夜货车轰鸣，碾碎了无数落地的星星，也辗轧着我断片的梦。这种地方无法深睡，迷迷糊糊的半醒半梦。穿梭的车灯不时照亮了帐篷，恍惚儿时观看的露天电影。帷幕上什么都没有，倒是我心里又把自己这半生放映了一遍。虽然起起落落，但并非风生水起，依然是一块顽石，推着自己滚动，想给自己纹身与众不同的图案。一直到今天，还没什么与众不同。我也不知道，这一生，看了别人的风景，还是自己成了风景。或者，永远都像今夜的帷幕，一片空白，惟有外面的星光和灯火灿烂着。
墨香飘飘 发表于 2018-5-10 08:04
发自82 ...
每餐都不一样，身体和心情会感知味蕾传达来的信息并给予应答，好像每一顿都会有了仪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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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樱菲 发表于 2018-5-10 08:45
感谢阅读并给予点评，我会持续更新。期待你的继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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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友ycy 发表于 2018-5-10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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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一见，还在回味你拍的大片，期待有机会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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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姑姑 发表于 2018-5-10 09:08
发自8264手 ...
能唤起你对过往的美好回忆，就是对我文字的最大认可。谢谢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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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da50000 发表于 2018-5-10 09:54
一边用力活着，一边嚼出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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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_19700903 发表于 2018-5-10 10:47
谢谢，有些留白，自己终究会用脚步去填空的。期待你也走一趟317.
大叔詹士 发表于 2018-5-10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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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7无论人文还是自然景观，都值得去看看。什么时候得空，可以自驾去一趟，指定值得！
￥doll 发表于 2018-5-10 13:55
谢谢赞誉，其实生活不易，只是偶尔停下来听听自己内心的呢喃。
CAThyyyy 发表于 2018-5-10 13:59
多谢赞誉，没有脏了你的眼睛，就已经很感谢了！
番茄味的西红柿 发表于 2018-5-10 14:38
然后呢？?文风一般比较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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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GKANGJIE 发表于 2018-5-10 15:21
不影响正常工作的行走，有多少来多少。勾引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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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甲? 发表于 2018-5-10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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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会拗口一点，看两遍应该无虞，就是又要耗一杯茶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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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詹士 发表于 2018-5-10 16:29
体力没有任何问题，主要是时间。如果类似长线，还是会选择骑行，借助不同的工具，感受就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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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GKANGJIE 发表于 2018-5-10 17:00
哪条线路，是徒步还是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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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2：疼痛的圆心
太阳没有出山，还是货车隆隆地运载来了早晨。天已大亮，帐篷形同虚设，赶紧起来收拾。
昨晚并没有走出紫坪铺水库，现在的位置还是在水库边上。317线紧锁着水库的岸线，又以伸个懒腰的姿势指向远处。浓雾锁闭着水面，神秘悲怆，山色却在霞光里活了起来，热情洋溢。几次起伏之后，一段下坡，自行车一阵欢喜，驰行十多公里，到达寿江大桥。往左十多公里是商代就有的千年水磨古镇，寿江就是从古镇边的寿溪蜿蜒而来，直入岷江。317线过寿江大桥直走，我没有岔下去，只是在桥上逗留了一小会。寿江大桥像是一根松松垮垮的裤带，挂在紫坪铺水库的胯下，收束着水库的隐秘，而我站在桥上，正好能窥见水库的隐秘。水面的浓雾慢慢散去，侵入四周的群山，也穿透了我的身体，有些缥缈，有些虚空，有些怅惘。这一重水雾，黄昏即起，清晨弥散，虚构了紫坪铺的每个夜晚，也真实了每个早晨。风生水起又随风聚散，有时浓墨重彩，有时淡抹年华，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是波塞冬唇边的笑，什么时候又是蒙娜丽莎的笑。直到阳光温暖地打在水面上，又打在我脸上，我才回过神来，骑车离开。大桥的另一头链接着漩口隧道。和寥寥的车辆擦肩而过，出了隧道便是阿坝铝厂。幽静的山谷里坐落着藏区唯一一家电解铝企业，同时也是阿坝州最大的工业企业，依山傍水，景色秀丽。上方漩口镇，下方正对着岷江，岷江在这一带烟波浩渺，云蒸霞蔚。
公路顺着岷江妖娆的身段蜿蜒前行，时而蹙眉，时而哈欠，近午时分也并不打算睡醒的样子。岷江一半阳光一半烟云，一半炙热一半寒凉，一半明媚一半忧伤。江水平静的时候，时间也跟着静止下来，我们都不走。水是天空的影子，烟云是山的影子，我是太阳的影子。如果伸手遮不住天空，我们都是相对的存在，彼此能够证明亲在。我担心的是，如果我离开，什么都没有了，还是我们依然都在。此时，相看两不厌，走了，有没有想念？我想念这里的时候，这儿在哪里？这儿想念我的时候，我在哪里？山欢水笑变成记忆里的符号，我变成无处栖身的旅人，我们还怎么相互触碰。转身即天涯，我不转身，一直骑车往前走。路边三三两两的农家，门对一片阳光，公路从门前一晃而过。这一连几家都在公路对面拉起一道网墙，铁丝的，或者篱笆的，网墙上种满各种各样的花。是有多热爱生活，才会一直隔着盛开的花朵看世界。眼里只有一朵花，世界就是一朵花，那还有什么不够美好的！每个白天，睁眼是花，闭眼是你；每个夜晚，睁眼是你，闭眼是花，那么，我宁愿闭上眼睛，从此不再看别的风景。
跟着公路起伏，在大山的裙裾上骑行。风乍起，长袖善舞，曼妙妩媚，而我却完全不合拍，骑得有些尴尬。大腿越来越不听自己使唤，痛疼感渐渐上达天听。我知道，我快到了一个多少年来不敢触碰的名字：映秀镇。映秀时间永远停在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28分。无论是历史还是地理，都是到这里终止，再也翻不过汶川大地震这一页。这一场震波8级烈度11度的地震，波及大半个亚洲，伤亡数十万。生离死别之痛和倒塌的废墟一直堵在所有亲历这场地震幸存下来的人的心中，无法重修。尽管从都江堰一直到映秀镇已经看不到一丝那时被称为死亡之路的情形，但是骑行其中，我无法不回想，那个天崩地裂的时候。也许车轮转动的每一圈，下面都有一个陷入永恒沉寂的灵魂。之前数次乘车经过都汶高速，只是擦肩而过，心痛没有如此强烈，而这次，沿着当时唯一的死亡之路也是唯一的生命之路骑行时，我就知道，这场地震也永远地震在我心中。大陆滑向海洋，森林不知被谁点燃，所有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那时，我在天津读书。前方报道纷飞而来，天空破碎，大地皲裂，时间黯淡。
8年之后，我来凭吊，那些被地震颠覆了的山河，那些被地震夺去姓名的人们。是的，过去什么都看不到，能看的的依然是山清水秀。时间已经抚平自然的创伤，人们已经走出地震的阴影。可是现在越美丽越繁华，我就愈发悲从中来。瞬间就埋进泥土的人，是有多少话没说再也说不出来，有多少事没做再也做不了。生命、热血、梦想和追求永远停在某个时间点上，似乎不关他们的事，却真切地让他们失去了一切。没有比无辜的终结更让人悲伤的事了。从此，我们只是记住了那场地震，和一系列表述、统计和分析出来的并无情感的数字，而实际上忘了那些伤亡的人本身。谁都没错，可是谁都不在了。沉重到无法骑行，差不多是推着车进了新的映秀镇，刚过进镇的大桥，桥头左下一块巨大的震中石赫然在目。地震那一刻，百花大桥的牛栏沟口，大地从这里撕裂，画着圆圈的魔鬼之手伸向无数无助无备的人们。这里，地震来时，四处高山上滚落的石头瞬间就把沟口堆高了30米。30米之下，所有的生命归于尘土。他们的面容会不会漂在岷江之上，他们的灵魂会魂归何处。这个震中，是上帝划下的圆心，它一直痛疼了所有这场地震中受难者的家园和梦，永不治愈。跟着317线前行没几步，山上是震中纪念馆和遇难者公墓，山下是就是原址重建的新镇。街道宽阔，商铺林立，房屋整齐划一。他们还在岷江河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头枕失去的亲人，也许更容易让其魂魄入梦。最好的思念，就是永远在一起，我们并无距离。
公路擦着镇子的边缘走过，我不敢停下来，是捂不住心口的痛疼。午时的阳光倾泻在镇子里，消散于每一栋互相拥抱的房子，房子就有了七彩的颜色。镇里已经看不到一丁点废墟的样子，只是无法得知，幸存下来的人，心里的废墟何时重建完毕。树荫婆娑，光影斑驳，愿记忆早一点老去，不再回头。惟余穿城而过滔滔不绝的岷江之水，洗尽地理的苍白和历史的殷红。
出镇的地方，一是直走沿着新的317线直达汶川县城方向，一是左转进入现在的省道303线，原317线。没有丝毫犹豫，骑车直接进入省道。那年拉萨西措之夜，玹唯就说过，原317线人文自然可能都胜过新317线。我当然想看看它最古老的样子。转道即是爬升开始，今儿个心是沉重的，身体也是沉重的。我慢悠悠地骑到南华坪隧道口，已是午后，附近是隧道工地，我停下来吃了个简易路餐，又精简了一下行李。后车架上一左一右的驮包加上一个压在上面的70升的背包，严重戏谑了我的体能。把所有能精简的东西悄悄放在工地的工棚边，希望它们还能物有所用。但是负重显然还是超重，只是不能再丢东西了，否则路上不保。南华坪隧道刚试通车不久，照明灯尚未安装，骑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这是被全世界真实地抛弃了，进入无法自证的虚空，半步天堂半步地狱。慌忙打开自行车的前后闪光灯，再戴上头灯，略略有了存在的真实感。过往隧道的车辆极少，疾驰而过的一瞬，倒是更加重了我的落寞。要命的是，骑到中途，隧道突然一分为二，而且规格一样。空虚未定，惊悚旋来，整个人有点悬于茫茫太空的失重状态。静下来捋了捋思绪，挑选了来路的直线方向骑了出去。再不怕夜晚的黑暗，可这白昼的黑暗却让自己手足无措。看不到自己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魑魅魍魉一样飘出了隧道。见到光的那一瞬间，直觉新生。
好了，后面的路上，隧道开挂了，一条接着一条，一条比一条更悠长。盘龙隧道口，我窝在空地上背对着公路休息，不想多看一眼那黑黝黝的空洞。听到身后有动静，才发现一个轻装骑行的小帅哥已停车过来。想起这条线成都到巴朗山垭口是成都骑行圈子的常规拉练线，一问果不其然。陪我休息片刻，寒暄一下，疑是熟悉多年的故交，但还是得让他先行一步。总有一些人，能瞬间就缴下你的铠甲和利剑，让你暴露所有的软弱可欺；也有一些人，分秒就让你像个刺猬，身体和语言都是投向对方的长矛。瞄着他闪入隧道的身影，我慢慢起身，蜇伏进去。依然暗无天日，依然空虚寂寞冷。接下来，银厂隧道、紫荆隧道、青冈隧道，我极力搜索记忆中的那些光，一闪而过的光，照亮过我生命的光。可是划天的一瞬，又带走了我的所有。谁是谁的永远，谁是谁的过客？谁惊艳了谁的时光，谁又温柔了谁的岁月？千百年之后，谁又记得谁？灯火在隧道里忽明忽暗，我在天地间半醒半醉。耿达隧道前，一块天崩石耸立路边，我知道那是汶川大地震留下的印记。峡谷两边高耸入云的大山，山上密布苍翠欲滴的树木，但也挡不住山顶松垮的落石，最后山底下一道人工的铁丝网拦截着时而呼啸而来的惊惧。设若没有这道防线，就无法知道悬在头顶的达摩利斯之剑，什么时候突然落了下来。有多幸运，有多聪明，有多看见看不见的援手，我们才能巧妙地躲过这一生的十面埋伏和四面楚歌。若干天之后，当我得知这块天崩石下，永远压着大地震时的一辆车和一家人，有多扼腕和痛惜！愿天堂再无灾难，愿从此夜梦吉祥！那块天崩石就当是你们的无字碑，什么都不刻写，却又天书一样地刻写了一切。
耿达隧道一过，两边的大山自觉挪开了一些，让出我思绪奔流的空间。一直堵在隧道里，要么一点就爆，要么永恒沉寂。两极并不是很好的选项，中间才能给自己足够的自在。路边，间或茂竹修林亭台楼阁鸡鸣犬吠，到有了几分天人合一的意思。渐渐卸下前一段骑行的沉重，进入生命的豁然开朗。总有一些阴影和伤疤如蛆附骨，让我陷于对过往的追思，一度无法自拔。如果内心没有足够强大，阴影不会开花，伤疤也不是勋章，所以，我需要天地之大来稀释心中的困惑、迷茫和怅惘。因为很久很久以来，我并没有找到可以自证存在的有力信物，也没有找到可以和时间相抗衡的证据。显然，世界以它自己的规律运转着，和我的呈现和消失都没关系。或者，正是因为这种深深的失落感，我所寻找的是和它的联系，抑或是和它撇清关系来标注自己的独立。总之，我要怎样成为我自己，并在过于大而无当的宇宙感中给自己定位。这些无聊的问题，耿达回答不了我，但我决定在耿达停下来过夜。很简单，一来养养自己并不挺听话的大腿，二来有条件洗澡的地方还是要冲洗一下自己。身体轻松了，才能背负一些叫做梦想的东西。
耿达位于两山之间的开阔地带，1325米的海拔，使它十分适宜人居，尤其是盛夏的避暑之地。省道303穿城而过，小镇的建筑差不多列席公路两边，也不知是盘点过往的人还是被来者检阅。食宿很方便，随便看一家顺眼的宾馆进去讲个价便愉快入住。彻头彻尾地洗了个澡搓了衣服，感觉自己都能飘起来。彩霞满天，峡谷里的耿达看不尽夕阳，总是恋空。云朵高高地顶在夹山之巅，刻意让夕阳着色。夹山覆盖着厚厚的植被，依然青涩不显年纪。小城的公路也是唯一的主街道，此时已经居住着风，飙唱深秋的歌。凉意暗袭，我加了件衣服出来找吃的。隔壁一家小餐馆，炒个菜吃了两大碗米饭。两天来第一顿米饭，又开始想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了。这时的家乡也早过了秋收，稻谷装入仓廪，秸秆旋成草垛。池塘里，莲叶渐次向水中枯败，游鱼也窝在凹凼里，悲秋去了吧。只有我把自己带了出来，却再也不知道何处生根。从离开家乡的那天起，断了脐带一样断了和家乡的联系。偶尔回去，也只是看看父母，并非看的家乡。如今，家乡只在没有乡愁的记忆里。晚上，和琳儿说了几句话，安然入睡。琳儿现在差不多寄寓着我对生活的所有美好想象。有牵挂总是一件好事，了无牵挂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深的孤独。
谢谢关注！
cai心 发表于 2018-5-10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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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的关注点果然不同凡响，此处应有掌声。喜欢的朋友可以转发，如果有批评指正的请加微信：loveguoguo0121
感觉z 发表于 2018-5-10 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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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带小板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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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一醉 发表于 2018-5-11 05:17
谢谢赞赏，自当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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骠骑1965 发表于 2018-5-11 07:33
非常感谢你的赞誉，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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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从 发表于 2018-5-11 08:34
西部的壮美可能是其它地方难以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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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泳者 发表于 2018-5-11 09:33
走出来，谁都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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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y郁金香 发表于 2018-5-11 10:31
樱子姐也玩8264的啊，我之前有过注册，但是密码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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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olf221 发表于 2018-5-11 17:23
谢谢关注和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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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若00 发表于 2018-5-11 22:53
哈，还没更新完了，你就走了一圈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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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茄味的西红柿 发表于 2018-5-11 14:33
好奇害死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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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3：空城
手机闹铃闹醒了我，我闹醒了耿达的秋梦。宾馆老板睡眼惺忪地给我开了门又反锁起来，估计睡回笼觉去了。推开小镇的清晨，昨晚那家小餐馆吃了碗面条，便挂面一样直直上车走人。
太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跳上山顶，峡谷完全笼于大山的阴影部分。我的到来不过是给阴影部分描红，可又是无足轻重的一笔。留不下什么，也带不走什么，惟有安慰自己，虽然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至少我来过，我爱过。是的，我爱你，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并不住在你心里，你住在我心里就好啊。这么想来，骑车反而轻快起来。无论怎么七拐八弯，还是离不开大山的阴影部分，光并没有来，我却明明看见了光，只好在清凉的微风中意淫一下阳光下的温暖和爱。渔子溪河在公路左边时而平缓时而湍急，这条从巴朗山和大雪塘之间流下来的小水系，直接在身后的映秀镇注入岷江，这一路所有的峻急或者舒缓都化作岷江的一缕波纹。不知道是怎么努力都为他人作嫁衣裳，还是一个人的浩浩荡荡终究抵不过两个人的天荒地老。道路直入左边，又突然向右伸出，转角有一个庙宇，嵌进右边的山壁，门对左前的渔子溪，突兀却又天成。庙门紧锁，不知里面供着什么神佛，也不知是否护佑着这一方山水这一方人。过了庙宇不远，到了龙潭村。散落的几乎人家，竟然有个巨大的花圃。秋草枯萎，却有无数红的黄的格桑花顶着露珠顽强盛开着，自成一片天地。现代的楼房做了一点复古处理，所以有点不明白现在究竟是哪个世纪。每家院子里都排列着高高的玉米架，密挂的玉米棒闪着金色的荧光，可我不会唱歌，要不一定高歌一曲。惟有车轮一圈又一圈，轮转山水和我的惬意。
阳光移动肥硕的身躯蹦跶到眼前的时候，已经大半个上午过去了。其实我和太阳的关系并没有别人和她那么密切，很多时候我们并不在同一个维度。为了避开白天的喧嚣，我常常昼伏夜出，即使一开心早晨起床了，那一整天时间也是垃圾时间，基本萎靡不振的状态，到了晚上可就生龙活虎了。常态下，并不关心每天的太阳是否照常升起，因为和我没什么关系。但在户外，不得不开始关心太阳的起居，假装我们很亲密。有什么秘密能遮挡得了深秋的天空，有什么心事能招架得了凛冽的寒风，青涩和翠绿都是过往，现在到处都是红过或者已经黄了。你以为沧桑是绶带伤疤是勋章，你以为尝遍的酸甜苦辣丰富了人生，你以为被需要和被抛掷是圆形的开始和完成，那只是用来欺骗自己心造的幻象，投在世间万物那里，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能有的只是现在，当下，此刻，而这惟有的实在也转瞬即逝。就像我经过了你，但带不走你，那这经过还有什么意义？总要有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握在手上，心里才有踏实感，也得有个信物或者证据表明自己的存在。山水一笔带过，惟有太阳常在，所以这个时候，就算我们没关系，我也要生拉硬拽产生一点关系。至少，看到太阳的时候，我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我还活着，我还在骑行。走在路上，才真正害怕阴天，害怕雨雪，那带给自己的不仅是并不明朗的时间观念，更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戕害。给我一些斑斓的色彩吧，我不要单调的千万孤独。有一米阳光，就做个七色印记。
沿着河流上溯，午时抵达卧龙镇。这个镇子和国宝熊猫有着说不尽的联系。其实是先在这一片区发现熊猫，然后才在这里成立了镇子，也是特别保护区。如此一个熊猫王国却因2008年的汶川地震成了没有熊猫的空城，保护区内繁育研究的熊猫被悉数迁往碧峰峡，近年才陆续有少量的熊猫迁回并在野化训练后放归山林。这个800万年前就存在的物种，在近代被重新发现后迅速以憨态可掬的形象红遍全球。800万年的历史，同时期绝大多数动物早就灭绝，大熊猫还能顽强地生存下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励志的奇迹。1869年法国传教士阿尔芒·戴维在川西宝兴县重新发现了这个黑白相间的美丽而又温顺的动物，并介绍给西方世界，被定名为大猫熊。在这之前，我国的《书经》称之为貔，《毛诗》称白罴，《峨眉山志》称貔貅，《兽经》称貉，《本草纲目》称貘。后来可能因为阅读顺序或者口传的缘故，就叫做大熊猫了。它虽不是熊，但也绝不是猫，至少是还属于熊科的。随着历史的演化，它们逐渐以各种竹子为主食，极少攻击人了。野外，绝大多数动物怕人的，基本是看见或者嗅到人的身影、味道，它们就主动避让或者隐藏起来，特殊情况下才会攻击：一是你不小心进入了它的藏身之所，一是它生产和带崽期间，还有就是曾遭受人类伤害的会有很强的报复心理。所以，真正的户外，鲜有被野生动物攻击的事例。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动物，而是我们自己。可惜了，2008年那场灾难，使得卧龙境内鲜有熊猫，要不然，这里肯定是人和动物和谐相处的典范之地。
河水湍急而过，卧龙镇依旧安之若素。很难真正到那场大地震的遗迹了，路边的墓碑会偶尔提示这里曾发生的灾难，其余的铁证静静地躺在在历史书和博物馆里。作为大地震的重灾区，建筑物的重建速度是罕见的，只是曾遭受灾难的人心理上的创伤可能无法治愈。物是人非已让人无限感伤，那物非人非更难以接受，我们依旧渺小，渺小到一场自然灾难就改写了我们的一切。再美丽的笑脸，瞬间就变成狰狞可怖的面孔，花朵会凋敝，星星也滑落天际，海水也会突袭陆地。当脚下安睡我们的亲人和祖先，而眼里还盛满昨天的风物和你，这种日复一日的强烈反差，让人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越是被时间刷新的世界，越是要恢复此前的记忆，越努力越徒劳，越徒劳越努力，最后都变成了自己一个人的战斗，直至终老。不仅住在这里的人如此，我又何尝能够逃避？哪一次，和一些人一些事的告别，不是天空塌下来的地方，不是大地的伤，不是我的绝望？是的，我们都可以选择回避和遗忘，但那些斑驳的光不还是打在你日渐苍老的脸上，那些破碎的影子不还是漂在你慢慢流不动的血液里。应该说，新的卧龙镇一定比之前的更现代更气派，一些大型的豪华的建筑也摆在路边，花圃、操场、停车场间或其间，只是我还想在冰山一角里寻找一些昔日的痕迹，在你白天微笑的脸上探求昨夜的泪痕。街边的饭店里，要了一碗盖浇饭，一边狼吞虎咽这里饭菜，一边细嚼慢咽这边的生活。愿所有的新建并不是以毁灭为代价，而只是一种延续与共生。
饭后给水壶灌满了热水，继续前行。山势渐高，水声渐大，人烟渐无。依然逐水而进，也不知道是消失于这无尽的沟壑还是更靠近另一片未知的天地，惶恐而又好奇。未知的世界总是致命般地诱惑，并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却又无限期待下一步。世界一再和自己合谋，一边恐吓自己一边诱惑自己，我欲罢不能，并且心甘情愿走进自然的迷宫。永远都有未知的空地，也永远都有抵达不到的地方。手拿的地图如果不能用脚步去填满，就一直是空白的，连那些地理标识都毫无意义。为了心中越来越少的空杯，才要遍走大地的虚怀。因为是缓慢上坡，轮转的速度快不起来。两岸的树木像是整体上了彩妆的女孩，晴朗而又丰富，倒是河水白练一般系在她身体的凹处。眼睁睁看着下午的光线迅速地抬高角度，逼仄的一线天空是姑娘还没有描绘的眉笔。我身陷夹山的阴影里，机械地跟着道路缓慢爬升。走不完的千沟万壑，是这个美丽星球的满目疮痍，还是她的故事与酒？也许只有风和流水懂得发生过的一切。尽管我们越来越多地知道关于她的面纱，但是她依然属于无限。用我的有限去博她的无限，惟愿我心里住着风，从不停止，愿我身下有流水，永不干涸。
尽管远在远方，深在深山，还是看不到这个以大熊猫闻名于世的地方有任何关于大熊猫的影迹，只有路边的海拔标牌是大熊猫的造型。当然这条路必须叫做熊猫大道的。虽因大地震退出这里，江湖并不缺它们的传说。岁月如歌吗？我不知道，只知道身边出自巴朗山和大雪塘的峡谷里的河水空自流淌，开怀大笑也好，微语低吟也罢，抑或停幽禅唱，她只是她自己。无论谁经过这里，她都视而不见。我倒是越来越喜欢这条流水，干净、清爽，娟秀，很会就近用山色和光影装扮自己，一点小娴静，一点小任性。爬升的坡度渐高，车轮转速越慢，谷中光线更加黯然，但我并不着急。天气很好，云影消弭于峡谷，我流连在河边，也没什么不对。目光搜索前面的道路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是昨天在盘龙隧道口有过一面之缘的成都小帅哥。他疾驰而来，我缓缓引上。会面之时，一笑而过，并互相做了个加油的手势。他应该是从巴朗山垭口折回了，上了那个垭口没什么事儿，也就预示着可以骑行去远足了。我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征途是什么，但既然都从对方的生命里经过，有了刹那间引为同道的温暖，此后无论如何，都祝福他的。并不是生命里遇到的每个人都能剪烛西窗提灯夜游，很多时候擦肩而过时的一个微笑就够了，你知我的星辰大海，我懂你的诗和远方。就算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根据行车码表显示的数据，知道离巴朗山脚下的阿甘牛肉店不远了。天色蓦地拉下来，山影、水光、路形和我都在同一个维度的同一个暗度上，再无山高水长，再无进退维谷，现在我们都是一个黝黑的面孔，没有谁灿烂了谁，也不会谁黯淡了谁。为了把自己在大地上标示出来，我打开自备的把手上前置车灯，又亮了座后的闪光灯。虽然进了无人区，手机没信号了，但还是有各种车来车往的。尤其是大货车，它那远光灯直接照射到我瞬间眼盲。标示自己只是因为安全起见！已经看不清路形了，只求与路最右边保持微小差距的等距平行。一边仔细辨识路边的参考物，一边及时校正车轮方向，时空变得很小很小，小到我只关心身边几尺距离的世界。夜晚打包了一切，要递给漫长的天明，我怕天明的时候什么都到了，惟独丢了我。所以我现在极力睁大眼睛，睚眦必报的样子，谁把我丢了得跟谁拼了。刚天黑不久，还没有月明星稀，也没有乌鹊南飞，只有我一个人，随了大西北。此时此刻，这个世界大抵也不会有谁有那个闲心关注我，造物主也不能吧，他那么忙。不过，越往西行，越近佛的国度。若有佛，我想他不会让我提前折戟也不会让我功败垂成吧。那就自己挑起夜的边角，无惧前行！
码表的得数切近阿甘牛肉店位置的时候，我看到了光！那是灯光！有灯光必有人家！没抵达之前，这个位置对我来说就是地图上的一个点，心中的一个庇护所。这条线上所有我必停留的地方，并不是完全随机的，事实上人还没到心已经住进去了。灵魂稍微快了那么一丢丢，脚步随后跟上的。阿甘牛肉店已经和人和牛肉都没什么关系了，只有两个临时的工棚和刚垒砌的一座建筑的地基。今晚肯定不走了！把车推到工棚附近的空地，卸包搭帐，取水做饭。这对我来说，轻车熟路，跟解开自己的衣扣没什么区别。十几分钟的时间，饭菜都整好了。深秋的巴朗山麓，夜晚已经零度以下。忙里瞟了一眼天空中陆续就位的星星，闪着利剑一般的寒光，我赶紧躲进帐篷解决晚餐。半截睡袋套着下半身的时候，吃着热腾腾的饭菜，突然有了幸福感。世界太大，容身的地儿只在方寸之间，何况于我而言，并无地域空间和心理空间的家，无论在哪里都是暂居。此刻，帐篷差不多是我背在背上的蜗牛壳，能抵得住川西的夜寒和巴朗山的高大神秘带给我的压力，让我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张力平衡，也就能放松地睡一觉了。而在野外，能做到放松自己的警惕并不那么容易。
睡前玩手机，竟然有微弱的信号。在这些地方，手机多数时候的功能是报时兼偶尔摄影，用它与山外世界交流的时间很少。估计它要是会说话，一定会说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以我自己根据光影对时间的判断，八九不离十的，当然手机时间来印证一下，更准确一些。到这里，最关心的并非时间，而是天气。虽然天气和时间不是没有关系，但那是它们之间的事。在这个节点上我不用有人与我立黄昏有人问我粥可温，只想知道明天的天气怎样。然而，还是有个人要问问她的。身体完全装在睡袋里了，手伸出来把手机举高高等倏忽来去的信号，和远在中原腹地的琳儿道声晚安。信息在屏幕上自转了很久才发出去，又等很久才收到挤进来的回复。这下可以安心睡觉了！世事维艰，今天的你好我好，便是明儿最晴朗的天。
在我寄居的空城，愿你夜梦吉祥；在你人满为患的地方，愿我每个白天都不慌张。
( 本文作者 : 地球印记飞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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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等待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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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8-5-29 22:52
等待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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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8-5-29 22:50
您的意境，我不是羡慕而是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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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8-5-19 19:17
偶然的一天在朋友的空间看到了你的游记，拜读的过程内心一次次被触动……
这也是我喜欢的旅游方式:无拘无束、天马行空……
但是十多年了，喜欢的旅游方式仍然还只是梦，十多年了是一直在骑着单车旅游，也走遍了中国版图每一个省份，每次远行都是有四五个骑友同行，貌似不孤独，却无法达到真正灵魂与大自然的融入，也就是灵魂的自由有了牵绊。
你的游记似乎我也随着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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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8-5-19 13:02
行看山静看云，坐拥天地。真羡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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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8-5-17 20:56
唯有把属地百姓的生命和蜀地千年兴衰放在心上的人，才能想到建一个都江堰，最后，他把洪水导入千里沃野，把自己写进历史。(属地是否笔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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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8-5-16 07:14
拜读，心驰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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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8-5-16 07:02
美文美景，大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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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8-5-16 06:58
一直等着拜读，一直心往神驰，一直身临其境，一直期待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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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8-5-15 21:33
一直等着拜读，一直心往神驰，一直身临其境，一直期待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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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8-5-15 21:33